收拾妥当的宋婆子看起来少了几分狼狈,却依旧掩不去她脸上的憔悴和挫败,乍一看上去,仿佛老了十数岁一般,鬓角竟已隐隐泛出霜白。
没有了昔日伯府管事婆子的威风,她如此看起来与外头普通人家的老妪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宅之争没有别的选择,成则为王,败者,便只有死路一条,连做寇的选择都没有。
“给妈妈搬个墩子来。”苏灵玥扭头吩咐一旁的若菊;“再倒一杯暖暖的姜糖茶来给妈妈压惊暖身。”
“谢姑娘。”宋妈妈并没有推迟,退到一旁坐下。
“妈妈何必如此沮丧?我只是想邀妈妈同搭一条船罢了,为的是大家都有个好结果。”苏灵玥见宋妈妈不吭声,便又笑道:“所以妈妈尽管放心,我是不会把妈妈往绝路上逼的。”
“姑娘好手段,老婆子输在您手里,也不算丢人。”宋婆子抬头苦笑:“只是姑娘怕是高看老奴了,虽说在这次过来的人中间,老奴还算是个能说上话的,但是回了伯府,老婆子怕是连夫人院子里的一个二等丫头都不如,怕是会误了姑娘的大计。”
儿子在苏灵玥手里,宋婆子不得不低头。
昨天大半夜,苏灵玥倒是没有折腾她,也没有折腾她的儿子,反倒是真的摆出了一大桌的酒菜,给她们母子庆团圆。
但是……
但是身旁那郭全的惨状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是没见过内宅里头整人的手段,甚至有些事情,还是她亲自参与的。
见过打板子的。往手指头里插签子的,可是像眼前这样,只给人吃辣椒的,她还真是头一次见。
但是郭全那般凄惨可怖的下场。现在依旧还在她的眼前晃荡,想起来就让她骨头发凉脊背冒冷汗。她难以想象,那般鲜红的辣椒汁灌进已经溃烂的口中。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而再想到周婆子在一旁补充的那句话,她便更是觉得毛骨悚然——
“瞧着这小子怕是熬不住了,宋妈妈你家小五看起来结实健壮,不知道能撑多久呢?”
小五不仅是她的晚来子,更是她唯一的儿子。
自从老大早夭后,她一连生了三个闺女。本以为这辈子再没了指望,却不想老天垂怜,让她三十三岁得了这个儿子。
众人都说她有福气,而也正是因为这份福气,才让夫人对她刮目相看。一改昔日冷漠淡然的态度,挑她去了身边伺候。
宋婆子很清楚,自己能有今天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不是因为她能干,而是因为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福气。
而眼前坐着的这个小丫头,就是拿准了她的这道软肋。虽然不责罚她,但是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折磨她的儿子,这无疑是比任何酷刑都要可怕的凌迟。
所以在周妈妈强制灌下五儿一碗辣椒油之后,她面对儿子的惨嚎哀鸣,不得不屈服。
“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想请宋妈妈帮忙解惑。”宋妈妈的排斥,苏灵玥并不意外。若是在这样刑讯逼压之下这么快就点头哈腰对她毕恭毕敬,她反而要怀疑其真实性了。
“我听说妈妈之前在老夫人跟前,是很被器重的,怎么会后来愿意去了夫人那里做个普通的管事婆子呢?”苏灵玥看宋妈妈的脸色微变,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再则,虽然说能者多劳是没错,可妈妈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如今在府里也有着体面的差事,何苦这么远辛苦的奔波到蜀川来?”
“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对我说,这过日子就好像穿鞋子,别人看到的再秀美精致也只是表面的花纹鞋样,但真正是不是穿着舒服合脚,永远只有自己才知道。”
苏灵玥叹了口气,看着宋妈妈:“家里若是有个好赌的一家之主,妈妈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原本她并不想将郭全整治到那般地步,在那日问清楚她想要的东西后,苏灵玥也只想再给喝下两碗辣椒汤了事。却不想正是这一随口的吩咐,倒叫那小子吓破了胆,将之前藏掖得严实的东西,也吐了一些出来。
这让苏灵玥很是恼火,索性便将一切交给了沈珏,再不管那个见了棺材还不掉泪的家伙。
而有关宋婆子的一些事,就是郭全在求饶的时候吐出来的。
要说宋婆子,也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她是寿山伯府的家生子,到了年纪都得被安排进府里当差。刚好她进府的时候老夫人院子里缺了个三等洒扫丫头,管事的方嬷嬷随手一指便留下了她,比起其他人的差事,在老夫人院子里可就要幸运多了。
宋妈妈行事颇有眼色,这样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没呆多久便得到了重用,从三等升为了二等。后来更是顶了嫁出去的大丫头诺明,成了老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大丫头。
这让她在寿山伯府里也很是风光了一阵,一直到现在的寿山伯夫人进府。
寿山伯夫人帮着掌家那会儿,正好逢上宋妈妈到了配人的年纪。有老夫人盯着,寿山伯夫人给她挑的对象倒也不差——寿山伯夫人一个陪房的小儿子,人品虽然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但样貌却是没得说,这样的蓝颜诱惑下,宋妈妈也就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婚后的生活倒也是顺风顺水,孩子一个一个出生,夫妻两为了生计奔忙,倒也没起什么波澜。
而一切的变化,还得从宋妈妈当家的被派出去管米铺开始。
不知道是跟着谁,他居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而这一沾上,就一发不可收拾。俗话说十赌九输,宋妈妈的男人也没能免俗。这人一旦输了就想翻本,输红了眼的赌徒几乎连命都可以拿来换银子,何况是挪用米铺账上的银子?
就这样宋妈妈之前平静充实的生活被搅了个一团糟,家里能拿来抵债的东西都用上了,但还是没能填补住米铺的亏空,事情还是闹到了寿山伯夫人那里。
“姑娘,这一切都是我老婆子的命。”宋妈妈端起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口,才轻声开口:“他是夫人的人,老奴即使不满,又能如何?”
想起公公婆婆在世时对她的冷嘲热讽,宋婆子便忍不住眼睛有些发酸。
明明是那个赌棍的错,他们一家人却怪是她不懂体贴自己无能,害了他们原本长进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赌徒。
而这最根本的,还是因为她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可她明明生了老大,明明孩子只是普通的风寒,却因为那个混蛋拿走了家里最后的一笔银子,孩子没有银子请大夫,她也曾跪在公公婆婆的门外磕头求助,但……
她的老大,本事不该死的啊!
“可要是我告诉妈妈,这一切都不是命呢?”苏灵玥示意若菊给宋妈妈换一杯热茶,才缓缓的开口:“若妈妈今日所遭遇的这一切,都是人祸呢,妈妈还要装着认命吗?”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妈妈抬头,见苏灵玥胸有成竹的模样,一直压在心底多年的怀疑再一次苏醒发芽,疯狂的生长起来。
当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能够佐证的证据。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渐渐的看淡了,只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命。
“妈妈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教唆鼓动你们当家的去赌场吗?”
苏灵玥看着宋妈妈,轻轻的叹了口气,才十分认真的对宋妈妈说道:“那人就是钱妈妈的当家人。不过,他也只是受命于旁人在办这件事,而整个事情的真正主谋,正是妈妈您现在一门心思伺候的寿山伯夫人。”
“不,这,这不可能!”宋妈妈手一抖,啪的一声茶碗摔在地上,瓷片崩了一地,而宋妈妈却完全不在意她闯下的祸事,呼的一声站起来冲到苏灵玥面前:“而且,就算这件事情是夫人设计的,那,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听说妈妈投奔寿山伯夫人之后,没多久老夫人便交出了伯府的掌家大权?”苏灵玥同样对地上粉粉碎的茶碗毫不在意:“其中妈妈出了多少力,妈妈不会不记得了吧?”
“而让您答应帮她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妈妈家的那位贪银子去赌场翻本东窗事发?”
“这一切,姑娘知道的还真清楚。”宋妈妈自嘲的一笑,颓然坐回了位上。
“若是妈妈那会儿也有机会用辣椒水,怕这个秘密也不会藏这么久。”苏灵玥自然知道宋妈妈心底的怀疑,但是这一切是真的,她自然不怕宋妈妈的推敲和质疑。
“是啊,老婆子倒是忘记了,郭全可是那钱婆子的亲侄子呢。”宋妈妈先是一愣,随即便释然了:“姑娘,老婆子想厚着脸皮再求您件事儿。”
“是要去见郭全吗?”苏灵玥自然明白宋妈妈此时心中最想要满足的事情。
任谁知道自己被人阴了一辈子,都是不可能淡然处之的,宋妈妈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苏灵玥很干脆的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没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