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铜漏催晓箭。
穆典可睁开了眼。天刚破晓,东方层云披赭甲,映得窗纸上透着蒙蒙一层红。
穆典可翻了个身。
屋内光线尚昏,可她眼力是很好的。她爬在床上找一根头发丝。
昨夜睡得小心,她不怎么高不怎么壮一人,只占了丈宽丈长的阔榻小小一角,一夜未曾挪动。可是她放在手边尺距的一根长头发不见了。
为防混淆难辨,她特意在发丝中间掐出一段弯卷。眼下情形,足以证明她还是很有远见的:卷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根无序散落的黑直长发。
她在韵来茶楼与施荥阳恶斗时,自断发尾换取生机,满头都找不出这么长一根头发来。而且她的发软,远没有这么米且跟石更。
穆典可心中涌起一丝小窃喜,弓背倒爬下床,做贼也似。
小心揭了最上面一层薄棉单,下层絮上尚有未曾完全抹去的凹痕,断续相连,凑成一个隐约人形,长宽正好同常千佛的身形合上。
穆典可的嘴角翘起来,有丝抓包的小得意看他还端到什么时候去!
人心情好时,走路真的会飞。
良庆正在门外走道上扎桩,就看穆典可衣袂带风地从屋里飘了出来,红颜皓齿,弯眉一笑:“良爷早。”
小梨涡漩啊漩,嗓子又脆又甜。
良庆简直有些懵。
要说昨日,穆典可是因为将死还生,醒来第一眼,看谁都惊喜。
可这一天一夜都过去了。穆典可也不是普通人,乍生乍死、大起大落这种事搁别人身上或是一辈子都难得遇到一回,可在她这里就跟吃饭喝水似的,没道理兴奋这么久啊。
“四小姐早。”良庆按下心中一团疑惑,不动声色地说道。
穆典可已经脚踩棉花地从良庆身边飘了过去,数步后折返,问道:“良爷看见千佛了吗?”
“公子爷有事出去了,大约快回了。”良庆如实说道。
穆典可又回以甜甜一笑:“谢良爷。”
这座院落有近一半房屋悬空建在一面湖泊上。从湖底垒起石础,用不易腐烂的红松木搭建地面,夏日里水气清凉,是个绝佳的避暑之所。
正中央挑出去一个块观景露台,连着两侧曲廊,正对着两里菡萏,远山横翠。
一大早,阳蒸未起,景致清明。
一池碧盏翻银露,鱼穿荷影游。
穆典可心意惬足,迎着凉习习的晨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常家那位幺老太爷医术可真了得,才过一夜,她的身体便恢复惊人,可感知地轻爽许多,不似昨日那么倦沉。
带着芙蕖细香的风拂着衣摆,翻卷有声,好似人要乘风去。
她一时兴起,抬腕翻掌在头顶,一手撩裙摆,轻快地旋了个圈。
她从前是会跳舞的,后来去了大漠,就再也没有跳过。
然而也不生疏。
瞿玉儿的母亲是回人。回族女子能歌善舞,瞿玉儿经常跳舞给她看,一动起来像没有骨头似的,腰肢脖颈一截一截,左扭右摆,顾盼生辉。她就做不到。
急旋中一道雪青色人影打眼前一晃过。
穆典可收住脚,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粗衣麻裳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碗药,迈着大步穿廊绕柱而行。
此人二十三四岁年纪,大约常受日晒的缘故,肤色略深,却并不妨碍其仪表修伟。
大刀眉,秋水目,神情疏朗,乍一看,眉眼里神韵与常千佛有五六分似。
“林路。”男子迎着穆典可探询的目光站定,大方说道。
“穆典可。”
“知道,大名鼎鼎的穆四小姐。”
林路把药碗搁放露台上的圆木桌上,拉过藤条椅,两腿一伸,大喇喇坐下,“家母隔上三两日,总要念叨四小姐一遍。我们举家都好奇得很。”
抬手行了个江湖礼:“今日得见本尊。”
穆典可面微红。
她听常千佛说过,他嫁到常州灵药谷的大姑姑,瘟疫爆发时,还亲自来滁州送过一趟药,一半的目的就为了见她。
“原来是灵药谷的公子。”穆典可欠身还礼,“还未谢过林公子与令堂相救之恩。”
林路摆摆手:“我就是个跑腿的,没干个什么事。要说你最该谢的,是你那个手下,叫霍岸的。”
穆典可神色微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分简单了,“敢问林公子,千佛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路就是受了常千佛的托付,特意来找穆典可说这事的。
“啊,是我们先找到了你也不是找的,是有人把你送到了灵药谷。”
林路后悔没好好听常千佛给他预备好的那番说辞。张嘴瞎话是他的强项,可看穆典可这反应,明显不是个好糊弄的主,遂指指桌上药碗,“你先吃药,药快凉了。”
那药非但不凉,还烫得很。但据林路说,就要这凉热程度下肚,药效最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
穆典可捧着碗,一面小口咽着那泛着苦辛味的浓汤药,一面听林路侃侃道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走了数天尸身不腐,面目如生,霍岸起了疑,带你一路求医寻到念慈堂,后在焦当家的指引下去了灵药谷。
我们带你去洛阳的路上,收到我表弟传书,再后来我幺公听说有个丹鹤毒病人,也找过来
自然,这一路也不怎么顺畅。穆门派出高手,疯狂地追杀你,你那下属,挨了一身伤。”
最后一句话成功转移穆典可的注意。
“霍岸在哪?”她问道。
林路如释重负,抬手往东边一指:“那间。”
穆典可放下碗就去了。想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常千佛身上,不曾去探究事情始末,竟将个为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霍岸晾在一边一天一夜,不由得好生自责。
霍岸自入明宫,得她赏识重用,后来一直跟着她做事,忠心耿耿。林路说他拼死护送自己,受了重伤,她是信的。
门虚掩着,穆典可叩门轻唤道:“霍岸?”
屋内寂了一小瞬,随即响起的衣料摩擦声,紧跟着笨重的脚步声传来,高低轻重不一,却来得快。
“姑娘。”
霍岸拉开门,黧黑的面容上挂着笑,欢喜恰如其分:“姑娘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