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小声唤道:“千佛?”
那人不理她。
她贴着褥子,轻移慢辗,悄悄往前挪了几寸,探出手去,刚要够着他的腰,“啪”常千佛的大手反探出来,将那只作怪的手毫不留情拍落。
果真是醒着的!
穆典可看着自己被拍红了的五指,瘪瘪嘴,鼻尖一点酸意识趣地退了回去。
打从两人相识以来,她是头一回遭此冷遇。可是要说委屈,还真轮不到她委屈。
凭她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常千佛肯掉头回来寻她,可见是真的爱她。
穆典可趴在褥子上,闷闷地想了一会:没有良策,只能强攻。
心一横,爬起朝那只横在两人中间的大胖枕头扑了过去,“好大一条船啊”
那一侧背对着她的常千佛还没有弄清状况,穆典可便抱着她嘴里说的的“大船”,身子一拱一窜,匍匐穿过了那条长长的楚河。
人就趴到了他后背上,把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肩膀后方探出来,未加约束的青丝就窝到了他的颈子里,挠啊挠的,激起一股麻痒意,从手臂窜到了指尖。
“千佛”伊人笑靥如花,声音甜得能腻死人。
常千佛游历广泛,曾去过云南、湘西等多山之地。也好探险寻奇,深入过各大山川腹地。登高纵目,那一条条盘在山腰上的羊肠小道起起伏伏,九折十八弯,大约就如穆典可此时舌尖齿缝沥出来的这起子腔调。
真是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
“下去!”他冷着脸说道。
“我不。”穆典可生平头一回干这等事,闸口一开,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天赋异禀,脸皮不是一般地厚。
嗓音越是嗲,笑容越是甜,又叫:“好千佛~”,伸手去抱他的脖子。
常千佛一把推开她左手,那右手又寻隙缠上来,胳膊软得跟蛇身似的。
两个高手,过家家似的一攻一守,斗得可酣。
最后还是常千佛主动败了阵。
真不是他谷欠拒还迎,而是看穆典可那势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这丫头是真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穆典可才不理会常千佛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不可言说。
上一次常千佛不理她的时候,她就打算用这法子,和谐到他气消为止。
可是她太多顾虑,既觉光天之下有伤风化,又怕人给瞧见,拖延下去,竟叫他给捷足先登了。
现在不一样了。她一睁眼,白捡回一条命,相守每一刻都是赚的,还要什么矜持和脸面。
常千佛快要被穆典可逼疯了,翻身一抬胳膊,就要把她掀下去。
穆典可力气虽弱,反应却快得很,一把抱住了常千佛的肱臂,身轻如燕子,抬腿一翻。人是挂住了。然而这次第,面面相对,一坐一卧,芝士却是有些尴尬了。
穆典可脑中轰然一声,只觉万道细流从肢尖出发,奔腾呼啸着全涌到了脸上。
一张瘦得尖尖的巴掌脸如涂上了整罐胭脂。
她一动也不敢动,膛中一颗心如擂鼓般狂跳,两墙之隔,同样跳得凶猛有力的,是常千佛的心脏。
彼此呼应,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常千佛的脸颈俱被晒得黑黑的不见本色,饶是这样,也能看到皮肤下面泛起的那一层红。
绝不是如她不知所措的红。红得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野性偾张的力量汹涌其间,喷薄将出。
“我不是君子。”
过了好一会,常千佛才将呼吸稳住,嗓音冷淡而克制,极力压着眼眸深处的一团火。
穆典可双手扒着常千佛的肩,小脸绷得紧紧的,后知后觉地有点害怕。
她是豁出去了不假,可是也没想豁这么开啊。
大脑深处一片空白,乍听常千佛终于肯搭理自己了,心中一喜,头脑就热,脱口接道:“我也不是淑女。”
这话一出,空气骤然就寂了。
门外乱蝉嘶,叫得分外响亮。
不过短短数息,像过了好几个时辰那样漫长。
常千佛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攫住那不知死活的家伙的月要月支,发狠把人提了下来。
起坐整平衣衫,板着脸走了出去。
穆典可没敢再去撩常千佛的老虎须,一脸幽怨地看着他一路出门不回头。
刚才常千佛从她身边过时,那出气声重的,她听着都胆战心惊的。
连美人计都不管用了啊。她失落地想。
那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端着汤药进门时,穆典可正坐在大床中央,百无聊赖掰自己的手指,垂头丧气的。
“小姐,吃药了。”妇人笑着把汤药搁下,从腋下取出一双簇新布鞋,贴心地放在床头。
穆典可无神的眸子顿时亮了亮,心思又活泛起来:“是公子爷让您送鞋给我的吗?”
妇人笑了,慈爱而敬从,“是大小姐只有我们这些老人们还叫管着大小姐,小一辈的那些年轻人都叫姑小姐,叫姑奶奶了”
妇人娓娓解释道:“是公子爷的大姑姑。”
“噢。”穆典可悻悻应一声,失望溢于言表。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自己的失礼,换了笑脸,诚心道:“贵堡的姑小姐,还有幺老太爷,还没有拜见过,当面申谢救命之恩。”
“大小姐交代了,小姐刚醒,身子尚且弱,日后见礼不迟。”
老妇人微笑说道:“小姐五内耗损至甚,这会精神头好,全靠辰时服下的几碗汤药吊撑着药力也快退了。
服下这碗药,小姐很快就要犯困了。过半个时辰,幺老太爷还要过来为您诊遍脉,夜里还有两碗汤药要用,到时老身会来唤醒您。
小姐诸事莫劳心,安心歇卧即可。良爷在外头。觉睡足了,病才好得快。”
言语甚是贴心。
可穆典可总觉得老妇人说她“精神头好”时,笑里意味颇深长,像是在笑话她一样大抵是心虚的缘故。
“有劳嬷嬷。”她欠身说道。
***
常千佛正在常怀瑾处吃粥。
常定被誉为不世出的医学奇才,名头果然不是盖的。
常千佛本来就比穆典可伤得轻,他一身内功与常定一脉相承,皆系自修得来,常定为他运功疗伤时,他运气相和,心通意融,医治之效便事半功倍。
服了一大把丸剂,又睡足一觉养精神,醒来虽说没完全恢复,行走坐立,自理起居已是不成问题。
常怀瑾心疼侄儿,坚持不许他上手,亲自盛了粥递来。
暑天炎热,人烦胃口短佳。常怀瑾没有接着做难以下咽的药粥,给常千佛吃的是熬煮将化的白粥,米汤上浮着薄薄一层白皮,粘稠喷香。
又配了几样开胃爽口的精致小菜。
常千佛确实饿了,一碗很快就见底。最后一口粥还没吞尽,常怀瑾已伸手接了空碗过去。
“有姑姑疼真好。”常千佛笑得心满意足,他一向嘴巴也甜。
“姑姑好还是媳妇好?”常怀瑾笑着打趣道,“没醒的时候,一刻都不能离,怕我给你抢去了。怎么人醒了,你反而跑我这里躲着,就不怕冷落了人家?”
自家的侄子,心情是好是坏,她还是瞧得出来的。
“想吃姑姑做的菜了。”常千佛撒娇卖乖混过去,“更想姑姑。”
“滑头!”常怀瑾笑嗔道:“就当你说的真心话。”
她盛粥的速度不快,从高空流下,一层层摊开散了热烫才进了碗里。
轻叹一口气:“起初啊,我是真不喜欢这姑娘。她当她是天上的仙女儿吗,眼睛长头顶上,净日地欺负我侄子。”
常怀瑾至今说起还有些忿忿:“我这么好的侄子,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
常千佛失笑:“姑姑看侄儿,哪都是好的。世人不都是姑姑。”
“可我是从什么时候改变心意的,你知道吗?”常怀瑾的面容忽然严肃。
不等常千佛接话,她自个儿说了下去:“就是那天。你在马车里替她疗伤。姑姑在车外面,心里甭提有多害怕,就怕我这傻侄儿,一时想不开,把毒引到了自己身去了上了。若不是彼时她五内俱伤,清了毒也无无济于事,你只怕真就这么干了吧?”
常千佛默然,手中竹箸顿在空中。他放下碗筷,探身给常怀瑾倒茶,“侄儿让姑姑担心了。”
“想想就后怕呀,”常怀瑾叹道:“亏得你当时不在滁州。”
常千佛明白了,常怀瑾这是在劝他。
他又何尝不知,穆典可那晚是故意拿话激他,逼他离开滁州。
当时心伤不觉,过后仔细想一想:既然穆典可一开始就抱定主意要给金雁尘解毒,徐攸南还发什么疯?劫太医,掳和尚,逼迫穆典可接权全都是做给他看的。
至于那句把他伤得透透的“要冥女昏”,更是子虚乌有了。
她当真有主意,把他骗得好苦,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