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春尽，便是难熬的炎夏。
秦年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受过这样的毒辣的阳光的炙烤了，竟然有些的舒心，感觉赫尔辛基给她身上强加的冰花，都在这阳光之下，被炙烤成了汗水，蒸发掉。
这个夏天没有算来是没有多大的事情的，陆家那边，老夫人本来也就中了暑，谁知道一直不见好转，时间长了之后，立秋的时候，秦年便听说，她已经下不得床了。
这老人一旦得了病，就不是一个好兆头，陆家那座大宅子，便越发的沉寂，全都在为老夫人奔忙。
秦年挑了时间回了一趟陆宅，老管家看见她，也算是客气，听说了她的来意，便引着她去了主屋看老夫人。
进了老夫人的房间，秦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床边的慕宁，女子身段窈窕，挽起发髻来，端庄雅致，她端着一碗粥，在轻声地劝着老夫人吃。
而老人睁着眼睛看着雕花顶梁，就是不理会她。
而慕宁也很是有耐心，一次次地哄着老人，言语温柔。
短短几个月不见，老人的变化很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形容枯瘦了许多，老管家叹了一声，说她现在已经很少肯进食，吃得少，也就越发的不康健。
秦年近了床，慕宁抬起头来友好地对着她笑了笑，秦年不能失了礼仪，便点头示意。
她唤了一声老夫人，那老人没什么反应。
“奶奶现在都难得认人了。”慕宁有些难过地和秦年说，说完之后，端着碗暗自伤感。
秦年的心里就像打翻了百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难受，心口有点堵。
不是不怨的，当年她曾跪在自己现在站立的地方求过这个老人，要她相信她，她没做败坏陆家门楣的事情，她求她把她留下来，哪怕陆云生再绝情，只要老夫人肯开口，陆云生必定会有所松动的。
可是，这个老人却始终只字未言，便打发了她离开。
但人就是这样，到了现在的这般境地，便也念着往日的一些旧情，她如今这样可，秦年是怎么也怪不起来的。
那些年，但凡有人给过她一点的温情，都能够让她铭记一生。
秦年在老夫人屋子里逗留了一阵子，陆云生便是这个时候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的，他是不看秦年的，直奔到床边唤了好几声奶奶，但那老人却不予回答。
他的脸色终究是有些不好了，应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硬挺的眉目上，都是疲惫。
慕宁心疼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轻声地劝他：“奶奶刚睡着，情况都还算稳定，你别太紧张。”
陆云生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慕宁端着清粥，脸色温和了几分，言语柔和地和她说：“谢谢！”
慕宁娇俏地笑了，那笑容在眼睛里扩散开来，如同盛满了碎碎的星光，她看陆云生，慢慢都是爱意，有些嗔怒地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呢。”
屋子里点了一盏白炽灯，灯光很柔和，老人病重，瞧不得太亮的灯光。
从秦年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陆云生的脸色在这样略显惨淡的灯光之下，收敛了往日里总是冰冷的棱角，秦年便想，这陆云生对慕宁是当真真心了，那神态之间，都是说不尽的温柔。
这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权利。
“你也累了，回去歇会。”陆云生接过慕宁手里的碗，催促她赶快回去休息。
慕宁看他是想在这里陪老夫人，便也不做强求，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你也赶了这么长的路，早点回去歇息，不然身体撑不住。”
陆云生点点头，慕宁这才放心地走了。
秦年站在柔软的地毯上，却好像踩着一根钢针，难受得不得了。
他和她之间自然而然的温情，总是让人好生羡慕。
秦年不想承认自己也觉得很是嫉妒，但是，心里头那股委屈的劲头，时至今日，还是无法平了去。
凭什么她的岁月颠沛流离，而他们却现世安稳，尽得一切。
想着觉得不甘心，但是人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死命地往下咽，时间长了，也便没有了说话的立场。
许多往事已经藏到了今天，她也只能自己消受。
慕宁走了好一会，陆云生便坐在床边，留的时间也不长，老夫人这会已经睡了，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肯醒，他吩咐管家好好看着老夫人，便要离开。
他走到秦年的面前，好像这会才看见她，看了她一眼，也没什么表情，对着她说话也听不出语气，“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来多陪陪老人。”
下意识地，秦年便要开口拒绝，她无意停留。
但是陆云生却已经踏步出了老夫人的屋子，临到了门口，又吩咐守在外面的老仆人，让她带秦年到北楼歇息。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秦年拒绝的话也便说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她歇在了北楼。
这陆宅，到了秋天，北楼旁边茂盛的古树，树叶便要落光的，秦年躺在黑沉沉的房间里，这一次，她没有再开一盏小灯，忽然明白过来，黑暗比光亮，更能让人安心。
到了半夜，窗外的风声大了起来，该是又要下雨了，格子窗外古树上不断有枯黄的树叶飘落，往时茂盛的树叶少了，地方也就空了，风吹过来，毫无阻挡，肆无忌惮地呼呼作响。
像一阵阵抽丝般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惊心动魄。
风雨终于来了的时候，她便在这样的情景下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她和陆云生感情甚笃，那天陆云生去了外地出差，她便一个人宿在了北楼。
那会也正是秋末，北楼四周的古树，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地方空荡荡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在空地回旋，便发出如同夜鬼的呜咽声。
那时她还是青葱娇俏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干净，胆子也着实不大，听着这声音，便害怕得整晚不敢睡觉。
又怕被别人知道她在北楼，便不敢叫人……
当时一心思都在想，她冠着陆云生妹妹的称呼，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和陆云生苟~且相合的事情，不然，后果是极其难堪的。
虽然后来，纸包不住火，终究是有人发现了端倪，但是没人敢明里说，便只有一些流言蜚语，被陆云生一压，便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那天晚上，到了半夜，她还是睡不着，窗外风雨大作，她怕极了，便只能给陆云生打电话。
她当真是任性极了，也不怪那么晚了，陆云生是不是已经休息，他这段时间很忙，也很累，但是秦年不怪，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个不接，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终于把陆云生叫醒了，他累坏了，声音都很是嘶哑，秦年什么都不管，握着手机说她害怕。
在当时那样的境地之下，秦年的心思是很敏感的，总觉得她和陆云生之间的丑事，被这北楼不干净的东西看了去了，握着话筒，她便觉得，黑暗之中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这样想着，她便更加害怕了，握着话筒轻轻地哭了。
陆云生在那边哄她，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哄得睡了，她睡过去的时候，瞧着天色都已经微亮了，陆云生和她说了三四个小时的话。
她没睡多久，便感觉有人掀开被子睡了下来，那人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秦年睁开眼睛来，便看见陆云生疲倦的脸，他显然是累坏了，什么都不说，就闭着眼睛抱着她睡着了，秦年窝在他的怀里，折腾了一夜，也实在很累，便也睡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秦年才发现，陆云生在接到她的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回江城，他从外地回来要四五个小时，而他，竟然耐心地哄了她一路，就因为她一句害怕，陆云生便奔赴回来陪她。
她感动得不得了，那段时间，当真是觉得陆云生是爱她的，便死了心地留在他的身边，就算是被人唾弃的关系，她也甘之如饴。
其实她回头想了想，她和陆云生，也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
那个时候他很疼她，把她捧在手心里，揉在心口上，因为他的宠爱，她便肆无忌惮，彻彻底底成了他的傻姑娘，满眼满心思，都是陆云生这么一个男人。
她当时年华正好，总觉得人生的路还很长，肆意飞扬，总把陆云生逗弄得哭笑不得。
到最后，饶是这关系又诸多禁忌，也敌不过意乱情迷。
到最后两个人都发了疯，只记得****欢场，从来都不肯轻言别离。
今夜的风雨声大作，又是当年的那个模样，她还是整夜睡不着，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想了那些事情，便再也睡不着了。
睡着了之后，怕被噩梦惊醒，陆云生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守着那一具小小的尸体，哭了一整宿。
陆云生一整晚都没有来，她也就闭着眼睛听了一整夜的风雨声，想要睡，却睡不着，眼角还是留下了一行清泪。
有些事，都已经难以启口，有些人不消提，只怕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