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才刚刚拨开了薄雾露出灿亮的容颜,将它火热的温度投射在整个宫闱之中。暮春时节的早晨是带着满满的生机与活力的,但这样的勃勃生机,却似乎感染不了那死一般沉寂的宣和殿。
大殿上,几个皇子不禁都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事关玄家血脉,便多少会与他们中的某些人相关。
可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是站在了与玄凌珏对立的位置上,没有人能够有这个自信,确保玄凌珏的消息不是朝着自己而来的。而玄凌珏虽然看似对朝政毫不上心,却似乎藏了满心的秘密,他手中究竟有多少人把柄,根本无人能够猜测得到。
这几个皇子中,又有谁是真的心怀坦荡,毫无畏惧的呢?
与其说所有人在沉默,不如说是所有人都在盘算,自己到底有多少害怕被揭穿的秘密。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地漫长,那明艳的太阳仿佛一路攀升至了正中,才有人传话来说佛王已经从长生殿中出来,并未再向宣和殿而去,只是直直地离开了皇宫。他们父子究竟谈论了些怎样的话题,根本无人能知。
半晌,才见前来通禀的小顺子急匆匆赶到宣和殿来传旨:“万岁爷身体不适,暂时不便召见各位爷,还请各位爷先各自回去,等万岁爷召见便是。”小顺子也不敢在宣和殿多逗留,万岁爷是真的动了气,那急火攻心可不是开玩笑的,无论如何,万岁爷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怎么经得起这样的震惊。
几个皇子不由得都在心里盘算着,他们与老七是敌是友,那个会让刚刚还身体康健的父皇气急攻心的,会是个多大的轰动?
四皇子不禁收紧了下巴,虽然知道他身世的人并不多,但若是萱萱与老七真的心意相同,那么他的身世在老七那儿,便也不算是秘密。若是父皇知道了连皇后都做出这等玷污皇家血脉的事,应该是会有现在的反应的!
九皇子想起刚刚玄凌珏眼神,不由得心中咯噔了一下,原本他算计着玄凌珏会在甄幻那儿略耽搁些时间的,可听玄凌珏刚刚在大殿之上的意思,他应该是一早便摆脱了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甄幻,这个甄幻还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这个女人无论到了何时都是个成不了气候的家伙,若不是她搬出了凌箜来要挟他,他也不会与她联合。
不过是他在帮她做嫁衣,结果她还不懂得如何保持!
九皇子并不想在皇宫中逗留,便行色匆匆地一路往宫外而去,他要赶快回到他的庭院去瞧瞧乐萱,那个庭院虽然还算隐蔽,但刚刚玄凌珏的眼神让他十分警觉,那种充满了自信的深邃目光,分明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难道他已经找到了她了?
还未走出午门,便有个小丫鬟急匆匆赶到他身边:“九皇子,我们九公主找您。”
九皇子不由得不耐烦地挥手:“那丫头又起什么幺蛾子,我不是已经答应她了!”
“九哥……你这么急着逃么!”凌箜的声音从那小丫鬟身后不远处传来,一身湖绿色的长裙不十分起眼,可那一双愤愤的眸子却格外让九皇子注目,她这副神情是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九皇子的眉头紧皱,他总觉得事情格外不简单。
凌箜不由得冷笑:“你跟我,用的着装模作样么?说,你是不是将我弹劾你的奏章偷走了?我给你的要求竟过分么?你甚至冒险偷奏章,也不肯帮我?”凌箜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好歹他俩也算是同龄,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再加上那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竟然连半分情面都不给么?
九皇子的眼睛不由得骤然瞪大:“你说,奏章丢了?”
仿佛有一个削骨如泥的剜刀正抵在了九皇子的胸口,让他不敢动弹半分。
这个消息便如同是九皇子头上悬着的利刃,没人知道何时会一刀致命。思及玄凌珏一早时的神情,九皇子不禁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个老七一定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才会用那样一种神情去瞧他!
九皇子一把推开在他眼前碍事的凌箜,急匆匆往长生宫而去,不行,绝不可以让父皇听信了老七的话,若真是派人查了他,他便真的万劫不复了!他的行径,有多少是违法乱纪的,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父皇最恨有人仗势欺人,可他就是背着父皇做了不少欺压百姓的勾当;父皇最恨有人在朝堂拉帮结派,可他就是在朝堂中拉拢了不少人跟随他;父皇最恨有人违背他的旨意,可他就是偷偷将父皇亲自赐婚的乐萱藏在了自己房中!
这些罪名,单拉出一条来便已经是死罪,何况他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
九皇子不禁越想越怕,整个人都不禁战栗了起来。
长生宫中,小顺子正指挥着几个宫人熬药,抬眼便瞧见了冲进来的九皇子,不由得皱眉:“九爷吉祥,万岁爷身体不适,已经下旨让众位爷先行回去了,怎么九爷……”
“嘘!”九皇子满心的担心,难免行事便少了两分思虑,只是去问小顺子:“你一直在万岁爷身边,可知道刚刚佛王来与万岁爷说了何事?”
小顺子是什么人?玄凌珏将他安排在皇帝身边,怎么会不耳聪目明,看着九皇子的眼睛里满是焦急,便略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九爷,于情于理奴才都是不该跟您提及的,可是……您是九爷呀,最是体恤我们这些做小的,奴才偷偷的说了,您可千万千万别跟别人提!”小顺子的眼神要多清澈有多清澈,即便是九皇子这种看惯了尔虞我诈的人,也并未在他的眼神里瞧出半分异样。
“说,好处少不了你的!”九皇子不由得猛地咬牙,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了小顺子手里。
“九爷,奴才只是师傅的徒弟,没资格进内厅,听得不甚清楚,只听见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换了皇子公主的,其他的就真的不知了。”这对话是王爷一早就教会了小顺子的,小顺子又怎么可能说错。
就是这断断续续的信息,便已经让九皇子足可以肯定,那奏折,必定是让玄凌珏偷了去,跑到父皇这儿来参他了!若不尽快想办法,恐怕等父皇的体力稍有好转,他便要万劫不复了!
九皇子的眼珠儿慌乱地转了转,便偷偷地往大殿的寝宫方向挪了挪,小顺子才刚要张嘴阻拦,便被九皇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顺子便也不由得噤了声。
这外院内便只数小顺子的品级最高最受宠,连他都不敢开口言语,又有谁敢去阻拦九皇子,便只得任由着九皇子偷偷地掀开了寝宫的窗格,贼眉鼠眼地往寝宫内望去,抬眼便看见父皇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在起草着什么圣旨,不由得更加慌张,手中的窗格也不由得抖得厉害。
小顺子瞧出了九皇子的惊慌,更是偷偷地撞了身边正要倒药的小太监,小太监一个没站稳,便将手中的药罐子给掷了出去,清脆的一声碎裂声让九皇子不由得骤然一惊,手中的窗格子便失手发出咣当一声。
“谁在外面偷窥!”梁喜耳疾眼尖,骤然惊呼,让玄策也不由得皱眉,大喝道:“来人,把外面的刺客带进来!”
两个卫士便急匆匆赶到庭院里,将九皇子押着走进了大殿。
“老九!”玄策不由得紧紧地咬着牙,“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偷窥朕,可知是何罪过!”
“父皇,你不能听老七一个人胡说!我不是……我没做……您不能下旨调查我……父皇……”九皇子原本就因为乐薇之死丧失过神智,如今被这般惊吓了数次,便更加慌张,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在两个禁卫军的束缚下仍不老实地死命挣扎。
玄策不禁微微眯了眯眼,九皇子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岂会是没事的样子!他也是刚刚才被急火攻心了,才刚刚平复了心情便被九皇子如此惊扰,整个人也颤抖着,许久才张着嘴巴开口:“你们这些人,都盼着朕死,盼着朕死呐!给朕压下去,将宗人府的康东给朕叫来,朕倒要好好查查这个竟敢偷窥朕的老九!”
“父皇!我没有……父皇……”九皇子一路被拖走,却仍不依不饶地叫嚷着。
“畜生,一群畜生!”玄策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整个人都禁不住地抖,许久,才抬眼瞧了梁喜一眼:“你说,老七会不会拿静元骗朕?”
梁喜是除了他们父子以外唯一一个听见了对话的人,略迟疑了片刻才慎重开口:“奴才以为,王爷不会。静元皇后是王爷的生母啊,静元皇后在世的时候,若说王爷对娘娘的爱排第二,恐怕连万岁爷都不敢说您能排了第一,奴才是亲眼瞧着王爷长起来的,别的许是不太懂,但恋母的情谊,奴才还是相信的。”
玄策重重地叹气:“老十二还在北疆整治边防呢吧?”
“是啊,十二爷亲手打下了的领土,自己整治得可来劲呢!”梁喜恭敬点头。
“朕本想亲自拟的,刚刚被老九气得头晕,你替朕拟个圣旨,让老四将十二替回来吧,朕要瞧瞧,十二与静元,究竟像还是不像!”
刚刚玄凌珏说给玄策的,便是关于十二的身世。
当年九公主与十公主之间是还有一个小公主诞生的,是静元皇后早产诞下的孩子,可惜出生不过三个时辰便夭折了,玄策甚至连那公主的模样都没见到过。当时仍是王妃的元荷称既然孩子都不足天,便别留名让她在尘世多个留恋了,便不曾写入玉碟,久而久之,几乎便无人记得那个小公主的存在了。
两个月后,与元荷同在一个庭院的滕妾毓儿也诞下一子,生的极足壮,元荷见了欢喜,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养大,这便是之后的十二。
这是整个后宫都知晓的版本,却无人知道,当年元荷与毓儿几乎同时有喜,所有人都说看肚子便知那王妃元荷的是个男孩儿,而毓儿的才是女孩。因为当时玄凌珏已为少帝,玄策这个王爷便也颇有几分太上皇的意味,而当时的太皇太后执政,自然是希望手中的傀儡皇帝永远不要长大,就如同东汉末年那两三年便要换下一个的小皇帝一般。
所以玄策与正妃的儿子,难保不会是下一个少帝。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个男婴的诞生。
一日,才刚刚怀胎七月的元荷与怀胎六月的毓儿同时忽然腹痛,似乎是有人给她们下了堕胎的药物,两人一同分娩,元荷诞下的是个男婴,反而是毓儿诞下的是个女婴,才刚出生,便夭折了。元荷自知这堕胎的药物必定是冲着她的儿子来的,便将那已经死了的女婴认在自己的名下,而将男婴偷偷藏起来,让所有人以为毓儿还未分娩,调理了两个月后,才敢将那刚刚康健了的男婴以毓儿之子的身份抱出来示人。
也就是说,十二,原本也该是元荷的儿子,却为了给他保命,不得不认给了一个小小的滕妾。
却也因为如此,十二才真的得以安然长大。
玄凌珏是前几日才听元荷与他讲起的,如今想来,才懂得为何当年元荷会对十二如此的视如己出,才懂得为何玄凌珏会对十二如此的兄弟情深。
有时候血缘这种东西,就是这般格外神奇。
玄策听闻这件事时,几乎是彻底地震惊了的,他怎样也想不到,当年他不过是个逍遥王爷,那王府内的子嗣纷争,便比戏台子上的皇宫争斗更加恐怖。
想到当年的元荷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大的恐慌,便不由得更加自责,他为何,总是无法将元荷保护好呢?
玄凌珏一路回府,双唇都是紧抿着的,他知道这件事告诉了父皇,父皇便必定会彻底地清查当年的案子,而可能做到这一切的人,也不外乎是当今的皇后穆婉而已。
而如此相近的男女对调,很容易让九皇子误解,让他会慌乱中露出些马脚,自己奔到皇帝面前承认一切。
即便他没有如此,那凌箜的奏折,玄凌珏也已经偷偷地交到坤宁宫去了,皇后,是绝不会放过这般有利的机会的!
大皇子是西陵国的皇子、四皇子是穆婉从民间换来的男婴、九皇子与九公主的生母是互换了的,十二这个原本是嫡出的皇子却只能号称是庶出。
这玄家的血脉,还当真是混乱!
玄凌珏的马车走得缓慢,似乎并不急着回府一般,只是在日光中缓缓前行,仿佛是整个京城中游玩一般,闲庭信步,兜兜转转。
王府门前,一匹高头大马正等在门口,玄凌珏从马车中走出,便瞧见了四皇子满脸僵硬的神情。
玄凌珏不由得皱眉:“四哥是来找王妃的吗?她……”
“我来找你!”四皇子丝毫不隐瞒,只是极冷酷地盯着玄凌珏的脸,“你,知道我的秘密,对吧?”
玄凌珏负手,脸上的神色不见任何改变,声音轻缓:“是,王妃知晓的,我都知道。我与王妃之间没有秘密。”
四皇子慌地将眼神移开,他多希望自己可以读不懂玄凌珏那最后的一句话,他宁愿是老七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万个暗哨,也不想听见他最后那一句炫耀,那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柄利刃,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头。
略缓了片刻,四皇子才能从疼痛中直起腰杆,抬眼继续正视了玄凌珏的面容,瞧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四哥可以放心,今日一事与你毫无瓜葛。王妃欠你的,我玄凌珏也不会忘!”
四皇子冷冷一哼:“你以为如此,我便会感恩”还是你握住我的把柄,便要要挟我从此放弃萱萱么?“
玄凌珏面色平静地瞧着四哥咬牙切齿的神情,那眼神中的敌意与忿恨玄凌珏根本不需要猜测,玄凌珏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角,语气仍带着不可亵渎的平静:”四哥忘了,乐璇如今是我的王妃,不是要你放弃,是你早已经失去。“
四皇子的拳头不由得攥得咯咯作响,为何玄凌珏可以毫不费力地获得他在乎的一切?
玄凌珏微微抿唇,看着四皇子消瘦的脸颊上布满了对他的妒忌与仇视,才重重叹气:”四哥,你是这十六年来每年与我打交道的人,我对你的了解便比其他兄弟多一些,虽然你总是用你的暴躁与狂怒来掩盖你内心的焦躁与脆弱,但我看得出,你的内心没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
四皇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卫兵的通禀打断:”四皇子,万岁爷宣您进宫呢!“
四皇子不由得皱眉,怒目望着玄凌珏,他分明那么坦然地承诺了这件事与他毫无瓜葛的!
玄凌珏微微抿唇,也是一脸的不解,他所说的事情,的确是与四哥无关的!
看着四皇子与那前来通传的卫士逐渐远去,玄凌珏才微微叹了气,缓步走进了王府。
鬼瞳见王爷回来,仍满眼的担忧:”王爷,王妃这一晚都没有回府,您都不担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