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么办?在没有确认证据前,只能留神点三哥儿,先观后效咯。”孙橹一摊手,声音传来,半正经半开玩笑。
筎娘狠狠瞪他一眼:“说风凉话呢?你倒是给个实在主意啊,就这么瞧着,万一三哥儿真做出傻事,拦也拦不了啊!”
孙橹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我是个郎中,又不是智多星,能有甚法子?祸根子埋了几年了,你让我扛锄头挖出来?”
筎娘冷笑:“你那个脑袋一直都是棒槌,以前不好使!现在也不好使!我从你进府那一天就该知道,找你商量对策什么的,都是糊涂蛋!”
孙橹立马吹胡子瞪眼,蹭地站起来,涨红了脸:“臭老婆子说谁呢?以前你说我还不够,现在还说?都几十年了,你以为老子是软柿子?”
“老身宝刀不老!你这种滑头不提着耳朵骂,是不会当回事的!老身以前敢训你,现在也敢!”筎娘放下茶盅,顺手抄起墙角的笤帚就朝孙橹打来。
于是两个两鬓都花白的老人,好好的药铺闹得是鸡飞狗跳。药僮们慌忙跑出来护着孙橹,头痛这两人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三天。
是,他们确是打了一辈子。
……
孙橹,医术卓绝,年少学成,初来盛京就声名鹊起,但因为性子太过傲倔,得罪了的人也是从城头排到城尾,比如醉倒在太医署官衙门口,醉笑“庸医三千,唯我独醒”,也曾当街丢石头,砸出诊郎中的轿子,戏谑“当今岐黄门中人,治不好人治不死人”。
种种此类数不胜数,声名鹊起的声名二字,从褒义变为贬义,最后成为提及这位孙橹孙郎中时,京城人翻白眼的骂称。
京城米贵。这样的性子有再好的医术,也混不了下去。却不知是不是天命垂怜,在盛京敲锣打鼓“欢送”孙橹时,身子一向不好的皇太子萧亿张榜求医,于是孙橹没走成,接了榜,治好了病,萧亿重其才华,有意留贤。
孙郎中成了孙门客。
然后进府第一天,除了皇太子萧亿和皇太子妃窦氏两人,其余的都跟躲灾星似的闭门不出,对这京中一魔退避三尺。
“以后便留在潜邸,专门为本殿医治如何,咳咳。”当朝皇太子早早的迎在门口,苍白的面容却有干净的笑。
“殿下可听闻过草民在京传闻?”孙橹昂着头,第一次迟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点。
“听过,没一个说好话的。”皇太子笑得浅浅,在孙橹脸色便暗之前,又加了句,“但以后就会有了,本殿和太子妃。”
孙橹眼眶就热了。正要迈步前去谢恩,却忽听到噼里啪啦的乱响,还没缓过神,一步踏出,就摔了个嘴啃泥。
“京中都传尔恃才傲物,但初自拜访主人府,头还不低下去!”少女的清咤在耳边炸开。
孙橹抬头看去,发现是站在皇太子妃窦氏身后的豆蔻丽人,衣饰锦绣和普通奴仆不同,正拿着异常精神的黑眼珠子瞪他。
“郎中莫怪。她是我的家生奴才,官如。”皇太子妃窦氏抱歉的扶他起来。
官如。孙橹摸着摔得七荤八素的下颌,龇牙咧嘴的,记下了这名字,然后二人的孽缘就开始了。
某日,孙郎中至潜邸药馆,将原本的侍奉御医骂了个天地下,然后一根笤帚就打在他脊背。
“先至为长。且不论医术,人家先你先来潜邸数年,第一礼尊长,还不拜下去!”官如手执笤帚,站在门口怒目而喝。
又某日,孙郎中喝醉了酒,就躺在御内大院呼呼大睡,酒气熏天,然后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
“君前失礼,主前无状,酒后失仪,让你清醒一下!”官如端着铜盆,杵在方雄赳赳气昂昂。
再某日,孙郎中终于受不了官如,又不好拂皇太子的面,遂带着一块青一块肿,打算偷偷的离开潜邸,一只脚刚踏出朱门,门扇就轰地推,夹得他脚趾痛得一跳。
“尔来时主子亲自迎你,走时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句?进出这门,都得守这门的规矩!告了主子再走,翻天都随尔去!”官如把着栓挡在门口,双手叉腰。
孙郎中被揪着耳朵,鬼哭狼嚎的去了正殿,禀告皇太子辞去之事,果然皇太子挽留,孙郎中就再没走成。
再再后来,皇太子登基,年号天启。官如为避皇后窦氏的讳,成了筎娘,而孙郎中被新帝举荐成了太医署首席,
那时候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他,已经是一袭青衣官袍磊落,谦谦和和的一揖:“本官,孙橹。”
天下人都诧异,这岂止是脱胎换骨,怕不是被冤孽附身了罢。
“是,是个冤家。”意气风发的官吏苦笑,又赌气般的昂头,“是个有眼无珠视若无睹的冤家。”
“哦,想来大人双亲在天之灵,是希望大人毕生精进医术,莫为儿女私情所耽罢。”天下人暗自惋惜,都以为他说的是双亲亡灵。
听闻几年前,潜邸皇太子妃出面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结果这首席大人在双亲墓前告知这桩亲事,烧那拜亲帖时,天降大雨,将火给熄灭了。
世人都以为大不吉利,于是城中姑娘脚都往后退,堂堂正四品太医署首席,打了一辈子光棍。
……
几十年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当年拜亲帖的名字早就被换了。一个是脾气傲得像头驴,一个是面子重得像块铁,隔着一张薄薄的囍笺,就互相误了一辈子。
还好啊,半生如梦都快走到终点了,两个冤家还在一块打闹着。
“好像也不算太坏。”两鬓花白的太医署首席驻足,看向发起火来还像年轻时精神的花婆婆,笑了,“阿如。”
“说什么呢?没听清!找打!”筎娘趁机冲过来,一个笤帚扫了过来。
是,也不算太坏。至少,最后的最后,是和你一块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