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展回了吉祥铺,却被夜色中的灯火唬了跳。
按理说筎娘照料铺子都睡得早,明儿天不亮还要去进货,没有半夜三更还点着烛的道理。
“婆婆?是我!出什么事了么?”萧展轻轻推开铺门,见得筎娘在堂内正襟危坐,显然候他许久了。
“三哥儿,你这天天往外跑……包了姑娘了?”筎娘让他坐,烛火掩映下的面容,凝重。
萧展摸摸鼻子,没坐,打了个哈欠:“哪有。只是西街的铁匠邀我喝酒,不小心喝晚了罢。困了,我歇去了,婆婆也……”
“还在瞒?!”筎娘猛地打断,蹙眉喝,“上次是说去东街看灯会,上上次是说去北场练剑,再上上上次,呵,三哥儿,你以前也是顾铺子的人,如今却怎总往外跑?”
萧展眸光闪烁,遮遮掩的向往后院走,被筎娘一个箭步挡在身前:“三哥儿,老身问过你许多次了,你还不说实话?你最近总往外跑,鬼鬼祟祟的,留老身一个人看铺子,到底作甚去了?”
“真的没有什么!婆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些自己的玩处吧!”萧展蹙眉,被问得心烦意乱,绕开筎娘继续往后院去。
筎娘看着男子的背影,白衣,剑雪,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剑客,却浑身上下都笼了股不曾见过的浊气,不,或者说,见过,在东周昏昧的朝堂上,风雨不休的权力场。
筎娘心里咯噔一下,沉声:“皇太子殿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萧展顿住。皇太子,身为坤宁宫掌事姑姑的筎娘唤他皇太子,如从梦里来,不真实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岁月成壁。
他沉默,在筎娘看不见的方向,拳头在薄袄里攥紧。
“老身是延庆皇后窦氏的家生奴才,皇后薨逝,带过尚且年幼的殿下您一阵子,再后来被拨去侍奉悯德皇后,老身这辈子,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筎娘娓娓道来,语调有些不稳,“老身不敢夸耀旧功,但若殿下还顾念一丝丝旧情,就望殿下莫隐瞒。”
萧展眸色闪了闪,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没……没甚事,真的就是出去喝酒。婆婆莫多心,真的。”
筎娘有良久的凝滞。秋风吹得四肢冰凉了,她才重重叹了口气,鬓边的白发在风里晃:“皇太子殿下,老身就一句,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萧展点点头,压下翻涌的苦涩,迈步回房,却又停住,看向夜色中十月的盛京,忽道:“筎娘,你知道么,六出花喜湿暖,故在岭南最盛,开得最好看。我想有一天,带她去看。”
顿了顿,萧展笑了,笑得眸底风雨萧瑟:“只属于我和她的六出花。”
——到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毁了,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带你去看大片大片盛开的六出。那会是灰烬的尽头,只属于你和我的花儿。
筎娘的心咕咚一下,坠到深渊。再回过神来,剑客的背影被关上的房门掐断,吱呀一声,撞得人心仓皇。
翌日。果然大清早起来,萧展又没了踪影。筎娘干脆连开铺子的心情也没了,总觉得心里不安生,遂挂了一天休沐,窜上了酒老药铺的门。
“老孙!”筎娘一进门就捡了最靠近火塘的条凳坐下,当自己家似的,吩咐碾药的学僮给她来杯热茶。
学僮奉了茶,满脸头疼的向铺里的客人作揖,连忙请了自家郎中出来,反正吉祥铺的浑水,他们是蹚不起的。
“我还做生意呢!你一进来跟阎王似的,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了!还喝我的好茶叶,拿来!”孙橹挑帘进来,没好气的去夺茶盅,瞪得胡须发直。
筎娘眼疾手快,茶盅边沿都没让孙橹碰到,烤着火,跺着满鞋底的霜,自己就唠开了:“老孙,你说我当年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怎么就没瞧出悯德皇后和皇太子的……哎哟喂,作孽!”
孙橹也拉了条凳过来,在火塘边坐下,伸手烤着火,慢悠悠瞧她:“是,你是眼神不太好。”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句:“不止悯德皇后和皇太子没瞧出来,其他人的也没瞧出来。”
话甫出口,孙橹就开始后悔了,说漏嘴了。他连忙低头喝了口热茶,差点呛着。
筎娘心烦意乱,倒没听出什么,叹气叹得心肝疼:“哎,枉我上官如一世英名,竟然老早埋下的祸根都没发现,也是愧对延庆皇后在天之灵。”
孙橹蹙眉,掩上门窗,低语:“小心说话。发生什么事了?连延庆皇后都搬了出来。”
“我总觉得三哥儿,不是,皇太子殿下有些不寻常。好像暗地里计划着什么,让我浑身都冒冷汗。”筎娘苦着脸,道,“虽然没有甚证据,但就是直觉,凭我在宫里混了半辈子的直觉,不是好事儿。”
孙橹眉梢一挑:“为着悯德皇后,和赵熙行怄气呀?”
“是,但也可以说不是。更像是争一口气……哎,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曾经坐拥一切的儿郎,一夕之间失去一切,那种心境我是没法感同身受的。”筎娘挠头,叹,“也就没法劝他,更没有资格置喙他的选择。”
孙橹烤火烤得暖和,舒服得半眯了眼:“以前还有个悯德皇后跟着他,如今被赵熙行收了去,殿下真的可算是……一无所有了罢。”
连最后的温存也被夺去,这歌舞升平的新王朝,如同长夜。不见黎明,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