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西郊。帝都的繁华和热闹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某处苑子,遍地倒塌的玉橼依稀还能辨出昔日的雕梁画栋,黑污污朽烂的碎布是曾经东周朝进贡的绫罗锦绣,遮掩在夜色里的一块牌匾,鎏金的,上面三个瘦金体还在最后挣扎着,彰显被湮没的荣耀。
五陵社。
萧展俯下身,将牌匾上的污尘拂去,指尖有些凉,最后顿住,停在牌匾旁侧一串偏小的篆书和一枚鲜红的章印上。
上御笔。玉玺。
东周最后一位帝王的御笔亲书,如今都被历史和尘埃,掩盖得面目全非了。
“这么多年了,就君上您还回来瞧瞧。”薛高雁吁出一口浊气,在凌晨的夜色中冒白烟,“当年先帝变法失败,洛氏大案牵连之广……罄竹难书。”
萧展咧了咧嘴:“不是我还回来瞧瞧……是只有我了。”
薛高雁不说话了。递了个眼色给沈锡,后者跪在地上,恪守着骨子里名门教他的那些君君臣臣,将废园子当成了朝堂,对萧展行大礼。
“君上宽心,逝者已矣。天儿马上就要亮了,毕竟是和前朝大案有关的废园,待久了怕城守来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还望君上莫久留。”
萧展没有理二人。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陈粟:“你瞧,这两个世家后生,讲大道理来成套的。狐尚书,你这个奸臣说说,我,我们,还能有什么怕的?”
陈粟耸耸肩:“大逆。呵,什么都赌了,还怕个城守?”
“有意思。以前看你这个狐尚书总是牙痒痒,如今却是越看越顺眼了。”萧展荒荒一笑,“沧海桑田,成王败寇,倒变了许多东西。”
薛高雁看看地平线酝酿的霞光,启明星已经快落了,微急:“君上,咱们一伙大逆聚在这儿,待天亮了,实在太招人现眼了……”
“今天是五陵社成社的日子。多少年前呢?呵,都记不过来了。”萧展打断话头,看向漆黑腐烂的废园,眉间晕开凉薄。
“本殿带他们来给你们瞧瞧。曾经我们说好过,如果有一天,某一个人真的有了可以变了这天的力量……五陵社的每个人,都要一起。”
衣着普通腰佩长剑的男子的话,让场中诸人都有一霎恍惚。
本殿。
这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称。东周萧哀帝元后所出,天启朝东宫,谥,贞明太子。
这个本应是这片河山主人的殿下,伸手向寂冷的满园,仿佛那些音容笑貌如昔的人儿,在光明与黑暗交接的凌晨,魂兮归来。
“殿下!”他们唤他,喧闹着,笑着,簇拥过来。
是了,都是些年轻的,青涩的,白衣不染的泉下客。成天做着变了这天下的梦,热血能把新磨的剑浸得滚烫。
萧展双手一握。仿佛就握住了那些赤诚的手,还是温热的,白净得半点沧桑都没,以为袖子一撩拴在一堆,世间块垒都能踏平。
“说好了的,五陵社的,都要一起。”萧展笑了,已经镌刻了风霜和阴沉的眸,忽然宛若少年时。
薛高雁瞧着夜色中如坠梦魇的东宫,沉默。五陵社,是东周朝以皇太子为主心骨,聚集的一批名门世家少年。
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伸手就好像能够到天上的太阳,不染一点蹉跎的眸看什么都仰着头。
风雨飘摇的乱世,右相党人势盛,天家权柄日趋晦暗,这群少年却围绕在东宫身边,背挺得跟青松似的,约定好了一起变了这天下,跌跌撞撞的就闯进了风雨中。
然后洛氏大案爆发,这些血都没见过的公子郎,一个接一个的,成了午门砖缝里陈年的黑血。
最后,就剩下了缃袍少年一人。
萧展蹲下身,捡起污秽里一块木片,在启明星的星光下,依稀辨得是书案的一角,被刀剑劈碎了,上面有一个家徽。
尉迟。仅次于文贾武程,已经化作历史的姓氏,梦里魂归的煊赫和豪情,都成了夜色中乌糟糟的烂泥。
“尉迟季。小春妹在宫里很好,你放心。”萧展吐出一个发凉的名字,声音嘶哑,“能变了这天的力量么?我和她,如今都拿到了。”
顿了顿,萧展自嘲的笑笑:“赌。能拼上一切的赌,这就是那力量。”
“君上似乎终于狠下心来做某些事了?”陈粟在旁边似笑非笑。
萧展的指尖蓦地攥紧,将那书案碎片捏得咯咯响,他仿佛又听到耳边蚊蝇般的议论,说什么吉祥铺花二和江南家主待了一晚上,皇太子的龙骧卫围成了铁桶。
“一个赵熙行不够,家主又是从哪儿窜出来的?”萧展森然冷笑,“呵,这世道啊,夺去了本殿那么多东西不够,还要夺走本殿的小丫头,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薛高雁蹙眉,抱拳:“若非万不得已,还望君上莫迁怒民生,百姓无罪也。”
“你若真讲民生二字,来做什么大逆?做菩萨得了。”陈粟在旁嗤笑,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薛高雁正要争论,却看到地平线一道金光射出,绯红的朝霞顿时如爆开的棉絮,炸了漫天。
五月的晨,盛京醒来。
“……干脆,都毁了……”
萧展低低笑了,千万缕金光霞落入他眸底,化为了一爿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