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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教养

    “六月——”

    宁苇霜抬头,看见疏竹掩映的灰墙探出一个小脑袋。

    常居彦一臂扒墙头,一只胳膊扬起来,朝院里挥手,白嫩小脸游闪着从竹叶缝隙里洒下的金色阳光,星眸璀璨,笑颜明亮,像个误入人间的小精灵。

    宁苇霜正握画粉打线的手不由自主顿一下,有片刻失神。

    常居彦今年五岁了,样貌越来越像他的母亲。尤其笑时,一双眸子弯弯,左颊凹一个小梨涡,让人不禁想,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旧时光里,该也有这样一张笑脸,在某个风和日丽天,猝不防地出现在一簇花红一丛竹绿后,落进少年的眼睛,其后便成为他阴冷灰暗的人生当中唯一一抹明媚颜色。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看见顺尺笔直走的粉线突兀换了方向,在白布旁逸出一个刺眼的杈丫。

    “居彦!”六月扔下刷子,兴冲冲迎去。

    “黎泓说,你们岑夫子月告假,今日要加课。”

    小男童手长脚长,熟稔接住居彦自墙头扔下来的书袋,问道,“你又逃学啦?”

    “夫子讲的我早就会了。”

    常居彦对自己“又逃学”这件事并无遮掩心思,小短腿一跨,利落地顺墙遛下,一面应道,“课睡觉又惹夫子生气,还不如去掏鸟蛋呢。”

    六月心虚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

    常居彦是个很有眼色的小孩,尽管他并不理解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遮掩的。就收了话,甜甜唤了声,“边姨好”。

    又说,“边姨在做衣服吗?我二姑奶奶可喜欢边姨做的衣服了。”

    嘴巴甜的小孩子谁不喜欢,宁苇霜笑着应声,放下手头活计,进屋去给常居彦拿果子吃。出来时两小儿已嘀嘀咕咕商议完了。

    “娘,我的功课做完了。”六月一面往鞋垫刷浆糊,一面觑眼看宁苇霜的反应,神色期待又有些小紧张。

    宁苇霜颇觉内疚。

    早些时候,她待六月确实严厉了些。皆因过分紧张他的缘故——这是她拼了命才保住生下来的孩子,是天仅有一次而不再的馈赠。一刻不在视线里,她便担心他是不是磕了碰了,或是出现她承受不起的意外。

    但小孩子毕竟天**玩,六月也要有自己的小伙伴。

    “那就去玩儿吧。”她温柔地笑,叮咛道,“天黑前要回家。”

    “好嘞!”六月开心跳起,回头和居彦互挤眼庆贺,还没忘了说声,“谢谢娘。”

    “鞋底就先不刷了,不要叫小公子久等。”宁苇霜又说,“一会我来做。”

    六月头摇得像拨浪鼓,“夫子说,做事情要有始终。”

    宁苇霜想,自己大概是积攒了好几辈子的福气,才能拥有六月这样的儿子。

    这几年她独力抚养幼子,又要做裁缝活,难免辛苦。是以六月懂事格外早,才学会走路没多久,就围在母亲身边帮忙打下手了。

    因她有一回情难自抑,说了自家孩子打小比别家孩子吃苦多这样的话,六月暗暗记在心里,再帮她做活,便不说是体恤母亲,只说是夫子教导,自己爱做。便是怕她有亏欠意,又生难过。

    宁苇霜从靳小金口中得知儿子竟有这样的心思,又喜又伤,心疼了半宿。以后再也不在六月面前说自伤自怜的话。

    常居彦坐在一旁吃糕,看六月把刷了浆糊的白布粘起来,又刷一层糊,转眼珠子想了小会就明白了——他惯是个学什么都快的,遂扔了糕跑过来帮忙。

    两人一个刷米糊,一个贴布,手脚麻利,配合得也默契,没多大会功夫就把两小一大三双布鞋底给糊出来了。

    靳小金扛着一袋米进门,差点让飞奔而出的两小儿撞到,颇诧异,问宁苇霜,“这就和好了?”

    宁苇霜恬淡笑,“小孩子哪有隔夜的仇。”

    要说六月和居彦之间那场龃龉,还不是两人自个闹出来的。

    常家堡地广山多,为孩子们学方便,大学堂有,小学堂也设了不少。各学堂明着较劲,有以赛促学的惯例,每年秋季都要热热闹闹赛一场——比诗文,比医术,比骑射……

    今年更是比出了新花样。

    六月所在的启哲学堂的小姑娘们一致觉得六月是全常家堡最好看的男孩子,自见学堂小姑娘们却认为她们的同窗常居彦才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可爱的男孩子。两拨小姑娘吵得天翻地覆,谁也不服谁。

    不中听的话当然也说了不少。

    六月当天放学回家很有些闷闷不乐。

    第二天常纪海就派了人来琅玕山,说请六月去合生堂做客。宁苇霜还为此不安许久。没想到六月去了一趟合生堂,回来后一扫郁郁气,开心地告诉宁苇霜,自己和居彦互相道过歉,又和好了;还说松柏与柳各有风姿,自己不该和好朋友争长短,要一起长高长壮,互相帮助,才不会被大风刮折。

    宁苇霜对那位没见过面的老爷子既佩服又感激。

    常纪海教的道理并不难,难的是这份胸襟和气量——不是谁都愿意去照顾一个寄居自家门篱的无足轻重的小孩子的心情。

    何况这个小孩子还要和自己最爱的曾孙抢风头。

    靳小金倒无宁苇霜这么深的感触,笑道,“老爷子惯是如此。单看小公子小小年纪,待人接物气度已显,就知道老爷子教养得多好了。六月多跟小公子一块玩耍,不会错。”

    靳小金打从前年成了婚,在山就住得少了,倒经常来给母子二人送米油和一些日常所需。

    她自有事务在身,和宁苇霜简单说了几句,便山顶找毓敏复命去了。

    深秋的风不躁,穿庭习习,静好中带了些许萧瑟的况味。

    宁苇霜抬头望满树压枝低的红豆果,想着居彦的笑脸,思绪晃晃悠悠飘出许远……终敛了,复低头裁衣。

    不知不觉日已西移。

    一树红彤映斜阳。

    “夫人好。”常千佛站院外叩门,银色锦袍打着晚照晕光,祥和又安宁,好似雍容一尊神祇,“我家居彦可有来打扰?”

    常居彦惯常逃学,常千佛亲自下场捉儿子倒是头回见。

    宁苇霜愣一下,忙侧身请常千佛进门,颇局促,“……忙起来就忘了烧水,招待不周,还请公子爷见谅。”

    “无妨。”常千佛笑道,“刚从敏叔那里吃了茶过来。”

    院中无第三人,他便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夫人可有意让六月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