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古槐浓荫长。
合生堂是个难得冬日不冷,夏日不燥的地方,一年四季流淌一股温煦而中正的气息。
非因坐北朝南,地势高坦,也不是风水格局多好,而是有那位老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变成风雨不侵,让人安心宁定的祥和宝地。
福伯沏了茶来,静慈双手接捧道谢。
“……故本月二十三,将随庵主启程,前往南海弘法。”静慈接着说,“不知此去几时回,故来向老太爷辞。”
常纪海点头,“弘扬佛法,渡厄苍生,是大功业。当去。”
常素衣低头绞手指,眼圈儿泛红,强忍住了。
静慈唇沾茶,即站起身来,淳净眉目间一片清虚,微笑道,“如此,贫尼不多叨扰,便告辞了。”
常纪海又点了点头,“待千佛回来,我让他山拜别。”
一入佛门,红尘再无挂碍。
但这是常纪海的坚持,不好辞。
昔年她还是俗女子伊霜时,因与丈夫常叔夜志不合,终年多怨愤,致常叔夜倦怠下懒归家,间接导致他死在金城那场水患之中。后来她不堪内心煎熬,遁入空门,又将一双年幼的子女抛下。实在有失为人妻为人母的担当。【1】
但是两个孩子并不怨恨她。
每一年,她生辰当日,常千佛都会带常素衣到刹那庵中礼佛,见她一面,态度多亲近,却不纠缠,言谈之中尽见大度。
——常纪海将一双孙儿女教养得极好。
静慈笑着施一礼,“老太爷有心。”
常纪海又看孙女,“素衣代我送送师太。”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婴孩咿呀语声,广济堂的邓姑抱着午睡刚醒的居彦走出来。
原是旧相识,虽逾多年不见,见面尚能识得。
静慈弯腰作礼,邓姑态度却矜淡,只碍于情面,微微点了点头,走来将居彦递与常纪海,声音就带了笑,“刚吃过羊乳。胃口大得很,只不大高兴,吃会吭吭两声,猜是想母亲了。”
常纪海也觉好笑,接抱过吃饱睡好,咿呀个不停的胖曾孙,笑得皱纹尽展,越是慈祥,“真是乖孙,不哭也不闹。”抬臂颠了两下,伸指头去逗怀里小儿,“快咯,爹娘就要回了。”
因看向静慈道,“这是千佛的儿子,叫居彦。”
盖因血缘亲情过于强大,静慈跳离三界多年,自觉六根已净,听那小儿“咯咯”响笑声,还是忍不住驻足,看了一眼。
“是有福相的孩子。”她笑着说道。
“午时生的男孩子,福运旺。”常纪海从前不爱命运论,却打居彦出生之日起,就时时将这句挂嘴边,是真的爱极。
又说,“不怎么像千佛,像母亲更多。”
老人枯瘦手指被婴儿柔嫩的小手抓住,热乎乎软绵绵,教心都化,慈爱满溢出眼眶,“灵秀,长得也好。”
老爷子语气里有骄傲不自知。
静慈淡淡笑。
她听常千佛说过,他娶的妻子,是城东穆家的四小姐。那小丫头自幼名头响亮,有“神童”美誉,自是灵气加身的。
老爷子没给儿子娶中用的媳妇,于择孙媳一事总算是圆满了。
常素衣送了静慈到渡头。
远山嵯峨夏云在,碧茫茫的湖水在日光下泛白波,照阵阵雁影。雁东去春回,却不知人几时还?
“我听哥哥讲过,南海很远很远。”常素衣将一只绣着佛偈的香囊递来,“师太路劳顿时,嗅一嗅它,能消疲乏。晚挂床头,也睡得香一些。”
静慈双手接了,作谢礼,“多谢常小施主。”
常素衣眼泛红,“去了南海,再也不能为师太做药。师太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太劳累,不要让自己生病……”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她问,“师太…还会回来么?”
因娘胎里不足,她看起来总比同龄人天真一些,但并不傻。这些年,哥哥常带她山礼佛,也有遇静慈远游未归,见不到人的情形。但那几次,静慈都未常家堡向常纪海辞行过。
“若有缘,自会相见。”静慈抬手抹了常素衣眼角的泪珠儿,退一步,郑重作佛礼,“也望小施主能善自珍重,勿多伤怀。”
轻舟载行人,转过青山去,常素衣含了多时的眼泪终啪嗒啪嗒地低落脚下。
她觉心里空落落的。
自幼爷爷告诉她,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庵庙里,听梵钟,抄佛经,日日为她和哥哥祈福。虽不像别的小孩有母亲长伴身边,但知她就在洛阳边,也就安心多了。可现在,她与师太,是真的要天涯远隔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见。
她难过的时候,就会去合生堂找爷爷。
就是不说话,和爷爷呆在一起,也会好受许多。
何况还有小彦。
小彦真的聪明极了。他才不到八个月,就会模仿各人的表情和动作:模仿爷爷眯眼,福伯大笑,还学她鼓腮帮子……你逗他,他就笑,还会拿软乎乎的小手蹭人的脸。
只要看见小彦,什么烦恼事情都忘了。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晾晒在药园里的草药不得不去收了,常素衣恋恋不舍在小居彦两颊各亲了一口,匆匆小跑出了合生堂。
小居彦扑腾累了,就又在太爷爷的怀里熟睡去。
邓姑欲前抱孩子回摇篮里睡,见老太爷垂目望着曾孙睡颜,一动也不动,是不舍得撒手的模样,便没去打扰。抬头看天云,估摸着要起风,便回屋取了一条薄被,轻手轻脚近前,给小儿搭。
石板的树木阴影渐拉长。
有深紫色衣裙,垂了一条左臂的女子踩着满地橘金色的夕阳走进来。福伯瞧见一咯噔,只有些迟了。
女子已穿过空阔庭院,来到了古槐树下。
抱曾孙坐树下打盹的老人睁开了眼。
不知是何缘故——许是父亲白发太刺眼,又许是五月晚照太落寞,又或因暮色惨,蝉叫声太凄厉……常怀璇的眼泪夺眶而出。
“爹——”
她跪在了常纪海面前,整个人一副身躯都匐到了地面,额头重重拄地,久未起来。
她的脸埋在深紫色的衣裙里,压抑地哭泣,哽咽不成语,“爹,女儿错了,请您原谅不孝女。”
这一声“爹”,一句迟到的悔悟,常纪海盼了十五年,但它终还是来了。
晚风过廊,福伯觉脸颊一片湿凉,抬手抹了一把,才知已满面是泪。他看见树下无声静坐的老太爷,眼中也莹然泛起泪光。
冥色薄,有喜鹊结伴归巢,栖古槐。
睡饱了的小居彦就在此时睁眼,“咯——”他望着头成群结队飞过的白肚鸟儿,发出来一声笑。
【1】第一卷,90章,我想看看你。第二卷,230章,青梅不敌三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