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二刻。
雨花台下人头攒动。
陈宁面色沉肃地端坐在监斩席上,左首正中间主位上,坐着的是刚刚才把早饭吐尽,一脸苍白颜色,被强行拖上刑台的钦差大臣太常卿苏鸿遇。
台上跪着四列一共三十二名犯人,一列八人,依次排开,几乎占据了整个雨花台的纵长。
犯人们被捆绑严实,胸前挂着写有姓名和罪名的明梏。刽子手们袒着胳膊,肩头扛着明晃晃的大刀,在犯人们身后站成一排。只等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便手起刀落,送这些人前去阴曹地府。
犯人们徒劳地挣扎着,大声呼喊冤枉,声音淹没在台下如潮水般的叫骂声中。
愤怒的人们朝台上丢着鸡蛋,石头,烂菜叶子,仍然不解恨,试图冲破官兵的围守,冲上台去。
场面一度混乱。
“苏大人,”陈宁探过头去,小声提醒道:“民怨沸腾,当顺应民意,替天行事。时辰到了。”
苏鸿遇两手哆嗦,看着签令筒中写着醒目“斩”字的火签令,迟迟伸不出手去。
“陈大人,这样做不合规矩。万一”
万一东窗事发,万一朝廷问责,苏氏满门清誉岂不是毁于一旦?这可是六十三条人命啊。
陈宁面色冷了下去,语气生硬异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苏大人读的圣贤书只告诉大人要按规矩办事,可有没有教过大人要临危应变,以求自保?
这些人本就是十恶不赦的杀人凶犯,圣上御笔亲批,定下了今年秋后问斩。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多活几个月跟少活几个月的区别。
对你我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件事办不下来,我头上的帽子保不住,大人你又何尝脱得了干系?不如回家洗干净脖子,只等下一位钦差到任,把这颗项上人头上交朝廷吧。”
这次事件背后的谋划之人行事相当老辣。事先选定了一批人安插在人群中,都是平时行为出众,在街坊中有相当威望和影响力的人。
自然这些被选定的人都是有缺点的,诸如爱财,爱色,爱收藏等各色癖好,叫人做局收入囊中。
早在事发的前三天,这些人便开始暗地里活动,散布一些恰到好处的言论,既将怀疑不安的种子种下,又不至于引起官府的警惕。分寸拿捏之准,人心把握之精细,细一思量,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这次的民乱看似是短时间内突然爆发,其实是长时间的酝酿发酵后有预谋的引爆。
筹划周密到了这个份上,涉事的人肯定是抓不到的。
当然,陈宁这一通忙活,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帮助印发假圣旨的尚文书局的掌柜和伙计一个都没跑掉。
这不是陈宁办事得力,而是对方有意将这批人留给了他。
至于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陈宁被尚文书局的掌柜请到密室商谈后,便彻底明白了。
那掌柜的只告诉陈宁,尚文书局是皇帝的亲叔叔德王刘禹的小舅子向尚名下的产业。
陈宁是在建康那个乌糟泥泞潭里打过滚的人,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以刘禹那嚣张跋扈的德行,亲舅子开的书局还有如此低调隐秘行事的道理?只怕是藏匿罪证或者洗钱的窝点。
当即陈宁便带人从尚文书局撤了出去。暗地里却委派亲兵将那个掌柜以及几个明显知情的亲信绑走。
然后他告诉好大喜功的苏鸿遇,印发假圣旨的人找到了,只不过因为自己与尚文书局的老板有些私怨,为免挟私报复之嫌,请苏鸿遇亲自带人前去查抄。
尚文书局涉案的一共十八人,剩下十四人是陈宁从监牢里提出的囚犯,至于是不是死刑犯,苏鸿遇不懂其中门道,怎么说全凭陈宁一张嘴。
只要今天这三十二人被斩了首,苏鸿遇就落了一个大把柄在陈宁手上。
而且以德王有仇必报的性子,苏家从此怕是消停不了了。建康城中又是好一番热闹。
陈宁对于背后布局的那个人由衷佩服。
他很清楚,在此人的计算中,自己也是一颗棋子。但即便如此,他也心甘情愿地为其驱策。
那人想要朝局乱,而他要苏氏倒台、方容再起。
殊归同途,一程战友。
苏鸿遇是个才子,但不是能臣,面对愤怒的人群,以及步步紧逼的陈宁,他简直手足无措,发白的手指紧攥着火签令,迟迟不愿掷下。
“陈大人,此时太过仓促,还是上书奏请圣上,请上决断”
说到后面他自己都底气不足了。建康再近,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一天时间,这还得是奏章及时送到皇帝手中,皇帝立刻批复的情况下。若是按照以往行事的惯例,先朝堂议论,几个互为对头的党派先跳出来吵上一架,无果搁议,过个几天再拿出来议论如此往复,拖个十几天都有可能。
可是看看这群情激奋的情形,别说拖十天,就是拖一天,只怕都扛不住。
出乎意料的是,陈宁这次居然没反驳,淡淡点头道:“既然苏大人坚持,也只好如此了。”
苏鸿遇突然就有一种吐出的气又要吞回去的感觉,喉间噎住,胸口发胀。其实他说这话,只是希望陈宁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到时就算要担责,他也有个推脱的余地。
哪想这个时候,陈宁突然就软下来了。
苏鸿遇看了看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实在没胆气上前,转头望向陈宁:“陈大人”
陈宁心中冷笑了声,甩袖起身,走到雨花台前,高声叫道:“安静,大家安静,请听我一言”
人群依然躁动,只是喧哗声明显低了许多。
百姓虽然对官府失望,但畏惧之心依然存在。
陈宁清了清嗓子,满脸肃然,神情倨傲,说道:“经下官阅卷发现,案犯三十二人,所供之词不尽不实,语焉含糊,尚待进一步查证。且此等人狼子野心,意图颠覆大南朝国本”
说着郑重面朝东南,向着远方一抱拳,道:“事关社稷,还得奏请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