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荪啊,”阮氏有些不悦地道,又不忍心加重语气,“女孩子家家,可不能胡言乱语。”
秀荪就怅然点了点头,阮氏看见秀荪眼睛有些红,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就不再责怪。
沉吟片刻,阮氏看了眼屋内也没有外人,还是道,“上次你三表哥的事呀,是娘和你舅舅在开玩笑,你是小孩子,不要当真了。”
三表哥?这个三表哥是哪里冒出来的?秀荪还没来得及伤感,冷不丁给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秀荪才得知,这个三表哥是秀荪的舅舅——那个商业奇才阮善执的第三子,叫阮德纯,今年十岁,两年前阮家舅舅带着这个儿子来串门,阮氏见阮德纯又漂亮又可爱,就和自家哥哥开玩笑,说是要两家结亲。
当时两个孩子都在场,阮氏今天听秀荪这么说,以为是在说她三表哥,秀荪年纪虽小,记住了大人的话,当真了。
阮氏见秀荪有些落寞的神情,还是不放心,就让陈妈妈带着春亭到厅堂去算账,自己把秀荪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道。
“娘原先是动过这个念头,看着你舅舅家是你舅舅说一不二,你三表哥又性情软和,娘想着,你祖母多年不和长房打交道,恐怕这门亲戚是指不上了,你爹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士及第,娘要是一直生不了男孩,这个家以后没人给你撑腰,就想着还不如把你嫁回娘家。”
在秀荪震惊的目光中,阮氏继续说下去,“可如今,你祖母趁着大老爷治丧回了江浦老宅,老宅那边又建了闺学让你们几姐妹都去入学,想来对你们姐妹的婚事会有所打算,你三表哥出身商户,又无功名,如今也不好再提。”
秀荪就点了点头,她脸上的震惊还是收不住,天哪,她才七岁,她娘早就帮她找好了去处了,问题是,她还没见过那三表哥呐。
不过,学算盘的话题,总算被岔开了八丈远,秀荪抚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她凡是十个手指一起动的事儿都做不好,算盘是这样,弹琴也这样,在闺学的时候一学琴也是噩梦。
三天之后,琼芳斋收拾停当,秀芷收拾好东西搬了进去,秀莞还在禁足中,权当不知道这件事。
秀荪拉着秀芊去给秀芷贺乔迁之喜。
琼芳斋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在佛手湖别院的东南角,那里是一整片的梨树林。等春天梨花都开了,浅白的梨花堆满横斜的枝头,如云似雾,掩映着小小的楼阁,有如阆苑仙境。
不过现在正值中秋,油绿繁茂的树之间,挂着一簇一簇黄橙橙的梨子,就像那小小灯笼,正应了这乔迁的喜庆。
秀荪送了一块巴掌大的青州红丝砚,不规则的砚身如一地随意滴落的水滴,边上雕了弦月般的一片繁花,据她观察,秀芷还是很喜欢抄经书的。
秀芊送了个琉璃果盘。
三姐妹在一块儿用了晚膳,老太太和太太都送来了加菜。
第二天,秀芊又搬去了老太太后院的厢房,三姐妹又聚在老太太屋里大吃了一顿。
与此同时,秦姨娘自浣石山房的静室搬进了苾芬馆的小院子,她的奶娘郑妈妈也已经到了府里,帮她把带来的行李安顿好。
小小的一进院子,三间正房,两边厢房,院子正中是十字甬道,进门的院角种着棵齐房檐高的桂花树,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点点桂花挂在葱郁的枝叶间,满院飘香。
秦姨娘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侧着身仰头去看那窗外的桂树,苍白倦怠的脸色也跟着灿烂明亮。
郑妈妈将行李里带来的藏书整齐摆在东间的书架上,又将书案和琴案擦干净,她换上了府里仆妇常穿的官绿色杭绸褙子,一张布满皱纹的暗黄老脸显得枯树皮一般老迈。
她来的那日,老太太派申妈妈过来要卖身契,府里规矩,姨娘身边的奴婢卖身契都是府里的。
秦惜颜和她商量了一番,听说府里每月都发月银,一年四季还包衣裳,觉得挺好,又见府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妈妈们都穿金戴银通气派便答应了,秦惜颜便将郑妈妈的卖身契交到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拿了卖身契还给了秦惜颜五十两银子做补偿,顺便也给她补了一份纳妾文书。
她一转身,看见小姐对着窗口淡淡地笑,急急走过去,口中责怪道,“小姐怎么又把窗户敞开了,您刚小产,这秋风凉飕飕的,吹坏了可怎么好?”绕过美人榻将隔扇关了起来。
吱嘎一声轻响,隔扇上镶着的透明玻璃闪了闪,桂花的甜香渐渐淡了。秦姨娘转开眼,瞥见头顶卷草纹雕花的挂落,清漆的木色衬着嫩嫩樱草色的幔帐,恬淡温馨。她转眼望了望卧室内的黑漆架子床,与靠墙摆着的两只黑漆描金兰草亮格柜,又想起昨日前两日老太太送来的一箱绫罗绸缎和首饰。
耳边却传来郑妈妈的唠叨,“小姐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伤心太过,您还年轻,只要八老爷记得您的好,孩子早晚会有的。”
秦姨娘听了就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淡淡打断了郑妈妈的话,“妈妈不要再说了,其实不甚难过。”
这时有小丫鬟捧着个托盘进来,里面摆着三匹红艳艳的锦缎,上面还压着一对翡翠镯子,两柄赤金簪,道,“方才老太太院子里的姐姐送来的,说是太太赏的。”
秦姨娘就招手叫那小丫鬟将托盘端到近前,伸手抚上那华丽的锦缎,一匹洋红银线万字不断头,一匹品红金线万字流水纹,一匹银红金线铜钱纹,俱是光滑柔软,璀璨夺目,一等一的好料子。那一对翡翠玉镯也水头极好,赤金簪子上还点缀着点点珍珠,都是好东西。
郑妈妈就担心道,“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惶恐的样子。
秦姨娘看了郑妈妈一眼,打发那小丫鬟,“芭乐,你先下去吧,东西放下就行。”
那叫芭乐的小丫鬟就将托盘摆在秦姨娘榻前的四方鹤腿香几上,退了下去。
秦姨娘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几匹光彩照人的锦缎,嗤笑道,“这还用问吗,洋红、品红、银红,都不是正红,她是想告诉我,就算穿上再华丽的衣裳,也终究当不了正室。”
微白的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满是不屑与笃定。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郑妈妈怒不可遏,“她们逼着您打了孩子,还这样!她算哪根葱!咱们家祖上可是出过官儿的,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出身,西瓜大的字都不见得识一筐,竟敢这样羞辱您!”
说着扯着袖子就在屋内走来走去,她也知道现在寄人篱下,是肯定不能跑过去打那大妇一顿的,可是她看着含辛茹苦一点点拉扯大的小姐居然被人羞辱至此,她怎能不痛心愤恨。
秦姨娘皱了皱眉,抬手拉着郑妈妈坐在身旁的小杌子上,安慰道,“妈妈且忍着些,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这怎么行!”郑妈妈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转,神秘地笑道,“不然咱们把这料子剪坏,等八老爷回来,就和八老爷告状,说她故意送了剪坏的布料给您,让八老爷去呵斥她。”
秦姨娘听了这没品的馊主意就撇了撇嘴,反驳道,“刚才芭乐进来的时候也说了,这些东西都是老太太那里直接送过来的,肯定是太太先拿到老太太那里让老太太过目,这中间怎么做手脚?”
郑妈妈听了很失望,就恨恨道,“这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秦姨娘听到这里,就又蹙了蹙眉,她有些后悔将郑妈妈也带进府里来了,平日在外面,她们主仆俩住在钟山脚下的小院,难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找麻烦,都全倚仗郑妈妈身上的一股泼辣劲儿将人赶跑,护她周全,而如今进了这高门深宅,郑妈妈的泼辣彪悍似乎不那么合时宜。
她抬眼看到郑妈妈粗糙的手指,又暗暗叹了口气,郑妈妈好歹照顾她这么多年,不能一有了荣华富贵就把人打发了。
“妈妈,”她只好放软了声音缓缓道来,“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天那阮氏又是晕倒又是请大夫的,最后不还是要乖乖送东西过来承认我这个姨娘,她有了孩子又怎样,八老爷早已厌弃了她,只要八老爷心里有我,咱就有的是好日子。”
郑妈妈经秦姨娘这一提点,也得意一笑,“是呀,有了孩子又怎么样,这孩子出生还要好几个月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仿佛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干瘪的面皮上亮光一闪,拉着秦姨娘的手道,“到时候她孩子没了,小姐又生下老爷的孩子,把小姐扶正做太太也未尝不可!”
秦姨娘看着奶娘高兴的模样,有些不忍心打击她,不过想到八老爷每次提到家里太太一脸厌恶的样子,心里有块地方悄然松动了,虽说读书人家不能以妾为妻,却有的是姨娘比太太还要风光,她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微微扬起了下巴。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拉着郑妈妈的手,“妈妈,以后不能再称呼我为小姐了,还是如府里一般称我姨娘吧。”
郑妈妈又想反驳,可看见自家小姐眼眸中的恳切,还是叹了口气,含泪点了点头。
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放弃了,我一定要将这场富贵紧紧抓在手心才行,秦姨娘透过玻璃窗格看着院中那仿佛悠远了几步的桂花树,暗暗下定了决心。
葱介轩中,阮氏听了小丫鬟的禀报,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讥讽道,“我还当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贱*人。”
陈妈妈在旁边听了,看了眼坐在阮氏身边吃水果的秀荪,就责怪道,“太太,这小姐还在这儿呢,您怎么能贱*人*贱*人地挂在嘴边,这多不好。”
秀荪却抬起头,竖起沾满了水果汁液的短短手指,认真的道,“陈妈妈,我娘只说了一遍,您方才说了两遍呢。”
陈妈妈气结,阮氏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这贱*人想象力还真不错,其实那三匹布根本不是阮氏特意挑的,而是阮氏陪嫁铺子里卖剩下的,因边角磨损卖不出去,就送了一部分进府给阮氏赏人用。今天阮氏忽然想起,就让陈妈妈从箱笼底下翻了出来,想起秦姨娘那一身一脸的孀妇模样,就故意挑了几匹艳俗的料子,将磨损的边角裁掉,叠好了送到老太太那儿过目。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警告的含义在。
妙,实在是妙。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说是八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