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克把问诊的单子拿出来,重新总结了一遍。
除了手臂痛以外,钟梁全还有头痛、头颈痛、肩膀痛。
感觉身体摇晃,走路或站着的时候有不稳的感觉。失眠,即使睡着了也经常会半夜醒来。容易出汗,有时候没什么事情却会突然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眼睛干,会无意识地控制不住地流眼泪,特别怕光。还有,经常拉肚子。
这些症状看上去都没什么,是人累了,疲劳的时候经常会发生的情况。
但是当它们一起发生的时候,谢克觉得,必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实际上,谢克的疑问,从为钟梁全做肌电图检查的时候,就开始有了。
肌电图是记录运动单位电位的一种方法。
在人类还不知道具体缘由的时候,18世纪意大利解剖学家路易吉·伽伐尼就发现了,神经系统能够通过电来传递信号,那是因为他在解剖青蛙的时候,金属解剖刀与青蛙的神经相触,从而引起青蛙腿部的剧烈收缩。现代人也是因为诸如此类的发现,才认识到,神经是通过产生电脉冲而发生作用的。
其实很简单,生物机体的最小组成单位是分子,而分子里含有电子,当这些分子溶解在细胞液体中时就是离子。离子是带正电荷或者负电荷的。
细胞内外有富含各种离子的液体存在,而如果细胞内与细胞外液体内含有的离子成分不同,就会造成细胞膜内外两侧的正负电荷数不一样,也就是产生了电位差。
一旦有了电位差,就可以引起电荷的移动,所以可以通过仪器来记录观察细胞膜两侧的电位变化。
无论是李时光那个如太空舱一般的神经电刺激器,还是谢克用来检查的肌电图记录仪,都是根据这个原理发明出来的现代精密仪器。
从肌电图的信号来分析——谢克亲自监听的——钟梁全是属于神经性疾病而非肌源性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谢克把他的病定性为了劲肋的缘故。
先天畸形神经压迫,的确是很容易让人误解。
可是如果先天畸形和神经受压迫无关呢?
钟梁全的确是先天畸形,也的确神经受到压迫,可是如果压迫神经的不是那块劲肋突出呢?
谢克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差点犯了一个超级可怕的错误!
如果一只猫和一个被吃掉的鱼罐头放在同一个画面里,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那个罐头里的东西是被猫吃掉的吧。
思维定式是非常顽固而可怕的东西,它常常让我们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所以必须经常质疑自己。
如果严肃地再问你一遍,这个罐头一定是被猫吃的吗?
正常人都会回答,不一定啊。
谢克握起右手的拳头,敲击着自己左手的手掌。
他不断地问自己,如果不是那块突起,那么压迫到神经的到底是什么?
谢克拿起问诊单又再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却抓不住。心跳、血压、眼睛……瞳孔!拉肚子……肠胃!
雾草,他知道了!
谢克不小心手一挥,不小心碰倒了水杯。不过他来不及去关心还没摆上什么资料的桌子,他把问诊单和钟梁全的病史病历拿在手里,激动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要给钟梁全打电话。
电话还没拨又想起来钟梁全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于是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也快查房了,反正也要去病房,不会影响病人休息。他兴冲冲地跑到病房门口,才停下来整了整衣服,顺便调整面部表情。
在神经外科这种地方,病人不管是不是绝症,大部分都比较痛苦,所以最好不要表现得太高兴。用王磊的话来说,面无表情就可以了。
他确定自己看上去非常沉稳之后,缓步地走了进去,对钟梁全说:“钟叔,我可以确定,你不用做颈部肌肉减压术了。”
钟梁全:“你确定,我不是有块骨头凸起吗?”
谢克点点头,“是的。我发现,压迫到你神经的真正元凶不是这个畸形骨头,而是你的肌肉!”
钟梁全皱皱眉,“肌肉?”
谢克:“没错!”
钟梁全看看他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得不信,可是,“你本来不就是打算切除掉一部分肌肉的吗?而且我那个骨头凸起不切掉,就让它留在那里,没关系么?”
谢克:“不,我上次对你说的是,如果中斜角肌夹紧臂丛神经的话,那么需要切除一部分来解除压迫。但是我现在已经发现,不,我确定,使你的神经受到压迫的并不是劲肋突出,所以这块东西长了就长了,不影响你的身体健康。然而,真正使你难受、疼痛的那个元凶,实际上是颈部肌肉。”
钟梁全不懂,所以谢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关心:“那要切除肌肉吗?”
谢克:“不,切除的话实在是太舍本逐末了。颈部肌肉非常重要,它们只是有点不对劲,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让它们乖乖地为我所用。”
钟梁全:“哦,不切就好,我看到动刀子总有点心慌慌的。那么,吃药吗?”
“不,药物没用,只能暂时止痛,却带来更大隐患。”谢克不遗余力地开始像一个外科医生那样鄙视起药物治疗,“要知道,能根治疾病的药物,只有一些抗生素和其他很少很有限的一些类型。大多数药物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还会有副作用。像你以前使用过的类固醇,就会有导致精神病、高血压、骨质疏松、记忆丧失、性冷淡等等的副作用……”
他看到钟梁全脸色越来越黑,才发现自己一讲就讲漏嘴了,于是打了个哈哈过去,“当然剂量不多就没事。”
类固醇是一种可以模拟肾上腺素功能的东西。肾上腺素是人体基础代谢最有力的调节者,有时候只需要几针就能使病人起死回生。
所以说当类固醇被发明以后,立即成为了继抗生素之后,医学史上的又一个巨大进步。
这东西在紧急病症和救人于快要死的时候,确实好用。但是现下有个问题就是,它经常被用在一些小毛小病上。像哮喘啊、关节炎啊、后背痛、肠绞痛这样几乎所有的感染和过敏反应,甚至是对婴儿,只要一感染,很多医生就会立刻想到用类固醇。
但实际上,它绝对不是一种“治百病”的药,而是一种“治不了病”的药。它的真实作用是抑制机体的正常反应能力。
人体是会自愈的。在以前,人们认为唯一不能自愈的是脑,而现在,科学界和医学界都从不同侧面发现了神经的可塑性。
类固醇,为人体提供了一个自愈的机会。但更多时候,它会间接造成永久性损伤。
所以如果不是非用不可的时候,最好是不用。
因为医学发展太快,当一个药品被发现非常好用的时候,它首先就会被用去救人,而不是继续研究可能会产生的副作用。而后续研究往往时间很长,或干脆被忽视。
类固醇的安全剂量,至今也没有明确说法。
和抗生素不同的是,类固醇还是一种广谱药物。
医生在选用抗生素的时候,一般都会尽量选择窄谱药,因为人体会对药物产生耐药性。抗生素这种东西都是越用越贵,就是这个道理,因为耐药性越强,药性也必须越强。
假设你得了需要抗a菌的病,而你用的药却抗了abcde菌,那你以后抗起其他菌来也更麻烦了。
类固醇就是这样,它不但影响被治疗的部位,而且作用遍及全身所有细胞:中枢神经系统、骨细胞、平滑肌、血液、肝脏以及其他器官。
除此以外还有更可怕的,因为它能代替肾上腺素的作用,所以它可能会使病人的垂体停止分泌促肾上腺皮质激素,而这样一来,人体就会彻底依赖它,难以戒断了。
钟梁全就是因为椎间盘突出引起疼痛后,被赵华于硬脊膜外用考的松注射过。当时钟梁全很快就感觉好了,所以还一度觉得这药真是有用。
赵华的做法错了吗?没错。因为他是按照教科书上教的方法去做的。
编书的人,学校里的教授,他进入医院之后带他的前辈,都是这么告诉他的。近几年,对于这些药物的怀疑之声越来越多,用药也越来越谨慎,但是由于医学界和科学界的脱节,医学界内前线医生和研究人员的脱节,有些习惯和认知都没有那么容易改过来。
谢克因为自己平时也搞研究和论文,啃的东西比较多比较杂,所以对这些很敏感。
但他不能就那么说出来,那样会引起轩然大波和激烈反弹的。他得慢慢地,从身边的人开始影响起来。
钟梁全知道可以少做一种手术,稍感欣慰,但是,既不用手术,又不用吃药,“你到底打算怎么搞我?”
谢克摸摸鼻子,他最近老是被师兄吊胃口,所以也养成了这种坏习惯,不自觉地也会吊别人胃口了。还好钟叔是熟人,不会跟他计较,换个脾气爆的,早就着急死了。
谢克慢悠悠地说:“我们可以尝试,康复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