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克来到十六层神经外科之后,最高兴的,莫过于王磊了。
老实说,搞脑外手术的人,不是学霸,就是老学霸。这是一个困难而艰苦的科室,徐教授最喜欢对自己手下的医生说,你想给别人看脑袋,首先得把自己的脑袋练练好。
在关于脑出血的预后,有这样一句名言。是谁说的已经不可考,但是却说明了压力的来源:非死即残。
脑外的很多疾病,如脑室铸型出血、脑疝之类,保守治疗的死亡率几乎百分之百。
不做手术就必死,做了手术却未必活。活了之后不一定醒,即使醒了也有后遗症。
这就是现状。
在市一医院,神经外科在十六层,除了重症监护病房以外,是距离十八层手术室最近的。而有些医院则会把神经外科放在一层或者二层,那是因为离地下室最近。地下室,通常是太平间所在。
做脑外手术的人,首先得有一颗比其他外科医生更坚韧的心。
王磊原本是想选心胸外科的。他的想法是,心胸外科难度大,一本书能抵别的科室两三本加起来那么厚。然而阴差阳错,他没想到实习轮转到脑外的时候,竟然被蔡天桥看中给留下来了。
由于人们对脑的认识要比对心的认识少很多,所以这方面的研究一直处于前沿位置。无论是脑功能的实现、生物细胞学方面还是疑难病症的研究,都是目前世界上医学界最感兴趣的话题。
然而,王磊当了正式医生之后,才明白这些离他都太遥远。他面对的只是死人、快要死的人、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以及不知道是将死还是活的人。
等他明白跳进了火坑,已经来不及了。想转科?先不说手续办起来麻烦无比,就是单单看着蔡主任那张冷脸,他也说不出不干了这样的话。
于是乎,王磊就留在了神经外科。他是八年制硕士毕业的,谢克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新人,如今在脑外待了也快两年了,之前的住院总张永已经晋升了主治医师,而他也马上将会成为下一个住院总。
这对于年轻的王磊来说,算是相当地被看中了。在神经外科的这些住院医师里面,嫉妒他的也大有人在。
王磊一直很喜欢谢克,也许单纯是性格合得来,也许是因为一直知道他的志愿,所以产生了同行之间的亲密。
总之,谢克虽然初来乍到,但是也是有人罩的,关系甚好的王磊且不说,主治医师朱明对他印象也很好。朱明曾经和他同台过佟文杰的手术,所以知道他绝不是徒有虚名。
在市一这种大型医院,必然会有些混日子的医生,也许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真到用时却根本拿不出手。
这种人如果足够聪明的话,连妒忌都不会去妒忌谢克。因为一个医院、一个科室想要维持下去,就必须有能撑的起天花板的人,他们自己不行,当然就希望同一屋檐下有别人可以了。
这虽然是事实,但能潇洒地接受这种事实的人,却真正是寥寥无几。学霸遇上学霸,必有一方被罢。
谢克一来,原本有些眼红王磊的人,都瞬间有了新目标。
刘院长高调点名,蔡主任亲自接人,再加上徐教授高徒的光环,和之前在骨科掀起的骨水泥风暴,这一切的一切,都提示着他们,特别是那些在谢克刚来市一医院第一天的时候就见过他的那些人,这可不是当初那个看上去不起眼的腼腆实习生。
更何况,科里不少人都知道,谢克还做了一个狭颅症的骨缝再造手术。狭颅症并不是很常见的病例,全颅骨闭合更加罕见。这件事当时王磊在科里没少宣传,很多人都听说过。
只不过也许是王磊到底粗中有细,没有把第二次手术是蔡主任上的事情说出去。不然的话,甭管是蔡主任抢了谢克的手术,还是蔡主任给谢克当助手,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即使如此,大家也清楚,如果谢克不打算离开市一的话,他几乎就是妥妥的蔡天桥接班人。
而蔡天桥,在众人眼里,则是最有希望下一个当上副院长的。
所以谢克这一次再从打开的电梯门中,伸出一只脚踏入十六层的时候,所有人,包括护士们在内,看他的目光都完全不同了。
王磊带着他,如同王者归来一般地,在整个楼层转了一圈。
忽略了主任蔡天桥不悦又无奈的眼神,离开了副主任边顺源探究又衡量的目光,经过了其他一众好奇者们的打量,谢克终于能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吐出一口浊气。
神经外科的气氛和骨一科完全不一样,这一点,只有当你真正成为他们的一份子的时候,才能够感觉得到。
不过,这种感觉谢克喜欢。有挑战,才有成就感。
救活更多必死之人,就是他的目标,也是他当初执意要选神经外科的初衷。
谢克捻动手指,让它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会儿是刀,一会儿是钩。那场事故,只有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被赋予这样的绝技,一定是上天希望他,能救更多人。
谢克不信鬼神,但他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什么,是他的救赎。
有些名医,无论是到哪个医院,都会为那个医院带去病员。谢克虽然还没成为那个级别的名医,但是他也的的确确为市一的神经外科带来了一个病员,那就是钟梁全。
比较令别人意外的是,这是一个脊柱疾病的患者。
大部分这种病的患者,都会习惯性地去骨科就诊,所以即使脑外的医生们对这种病出于业务上的需要,学习过,很熟悉,但真的碰到过、诊治过的却并不多。
值得一提的是,赵华对于谢克带走了钟梁全这个病人,并无任何不快。毕竟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治不好”的人。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认为谢克能把钟梁全治好。在他的心里,觉得这肯定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一般来说,脊柱手术做得越多,对患者来说,情况就越糟糕。
很多人因为无法忍受病痛,而一次又一次接受了手术,拿掉了一块又一块椎间盘,切断一条又一条神经。但是如果一次成功的话也就算了,做过多次手术的人,几乎都反馈很差。
谢克是个毛头小子,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而这种脊柱失败综合征,猛于虎也。他庆幸的是,摆脱了钟梁全这个病人,而就算今后钟的病情再恶化,也不用来找他了。
这也让谢克的到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就从骨一跨到了脑外,对于前后两个科室都无须调整适应。
谢克让钟梁全先住院观察,做一些必要的检查。他现在拿到执业资格证书了,已经可以独立管理病人了。本来按理说,他应该挂在某个主治医师手下的。但是不知道蔡天桥怎么想的,竟然把这一步漏掉了。
谢克无所谓,不管蔡天桥是给他下马威也好,是看得起他也好。反正能让他放手做,他高兴还来不及。当然,谢克也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不懂不明白的他可以问人,这不是还有王磊和朱明嘛。
再退一万步,难道他去问蔡天桥,蔡天桥好意思不教他?
是谁说过,“整个天海市,如果你还想学手术方面的东西,除了跟着我,还能去哪里?”
在学习方面,谢克的脸皮也是可以很厚的。
搞定了科室之后,摆在谢克眼前的问题就是,钟梁全的手术。
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必须治到最好。一来,钟叔是他父亲的故交,是他主动接过来的病人。二来,他得在新科室打响第一炮,做出口碑。
然而,钟梁全的病,有三个难点。
第一,他的颈椎椎间盘被切除,造成的脊柱不稳和脊髓、神经根受压的毛病,目前看来,除了脊柱融合术,无法改善。而脊柱融合术的根本目的,在于固定。人的脊柱生来有这么多节段,就是为了活动,一旦被固定,必然造成不便,甚至并发其他病症。而且脊柱融合术的固定方法,有多种选择,选哪一种最合适,也是个问题。
第二,钟梁全的手术失败综合征的成病因素里面,除了医源性疾病外,还有中枢调节和心理调节的毛病。医源性疾病是指手术效果不佳,以及多次反复手术造成的身体损害。中枢调节便是指之前所提到过的中枢致敏化,使得大脑对疼痛的真实来源和程度作出了不相当的反应。而心理调节,最主要是钟梁全对于自己病情的忧虑以及对于医生的怀疑。后者来说,谢克认为自己已经初步得到了患者的信任。
第三,则是谢克发现了之前钟梁全没有被检查出来的毛病,劲肋。劲肋是一种不发作的时候根本感受不到的毛病。但是一旦它发作起来,也是疼起来要人命的类型。实际上它是一种以胸廓出口处的臂丛神经、锁骨下血管受各种原因压迫引起的颈部、肩膀、手臂麻木乏力和肌肉萎缩为特征的综合症。
一般来说,劲肋被认为是先天性疾病。但是谢克在仔细地研看过钟梁全的片子之后,却觉得,他的劲肋形态,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结节,在第七颈椎横突的外方突出,对神经和血管并无压迫。那么,那些符合劲肋症状的疼痛,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就不得不提醒谢克,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当然,根据ct和肌电图的检查,钟梁全确实有先天畸形,劲肋突出。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个突出的小小结节,从未给他带来任何病痛。如今神经和血管又未受到压迫,怎会出现疼痛症状?
若是钟梁全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从而产生心理压力,使他感到疼痛还好说。可他在这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病。
谢克从自己的手术方案里,把颈前入路给打了个叉,划去了。
原本他打算,从胸锁关节的上外侧,向上在皮肤切口下方切断颈阔肌,同时找出胸锁乳突肌的锁骨止端并切断,在前斜角肌的前方找到颈外静脉与肩胛横动脉、颈横动脉,分别结扎。然后切断肩胛舌骨肌,游离开膈神经,分离前斜角肌,切除劲肋纤维束。
但现在他却觉得,如果这个结节不是造成病痛的原因,也许这样做,反而是一种损伤,却不能解决问题。
谢克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也许,这是一种从未被人总结出来过的新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