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幽深,假山嶙峋,亭榭含翠流丹,路边的白玉灯盏光辉明灿。
我捧着竹筐站在夙恒身边,凝神远望他手中的鱼竿。
水风吹落棠梨花瓣,散在湖面泛起星点微波,又随着清澈明净的流水淙淙而去,融进茫茫无边的夜幕里。
鱼竿末端的细线忽然往下一坠,我双眼一亮,抱着竹筐站的离夙恒更近了几分。
清透如镜的湖面波光荡迭,一条身姿矫健的银鱼正在拼命拉扯着鱼线,尾巴一甩击打出四溅的水花,拽着鱼线往湖的更深处游去。
夙恒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手。
那鱼竿从他手中滑出,并未落在地上,而是稳稳当当定在了一旁不动。
我抱紧怀里装鱼用的竹筐,“再不拉竿,它就要跑了。”
“这条鱼想怎么做,”他侧过脸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问道:“炖汤还是清蒸?”
我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鱼生得这样壮实,无论怎么做都会非常好吃,于是矜持地答道:“随便哪一种都好……”
话音才落,立在湖畔的鱼竿蓦地冲入湖中央,绕着倒映在水中的明月打了个弯,再上来时,金光闪闪的鱼钩上竟然挂了两尾银鱼。
夙恒提过我手里的筐子,“那便一条清蒸,一条炖汤吧。”
漫空夜色悠悠,浓重如一方化不开的砚墨,从远处吹来的凉风掠过山水湖光,在水面上拂下一层朦胧的花痕树影。
我原本是在看这样的月夜静湖,听了夙恒的话以后,又被他勾去了全部心神,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甜蜜又欢快地应了一声好。
之后,又斟酌着问道:“那你呢?”
我抬眸瞧他,“武学法力越往上越不用进食……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拎着装了两条鱼的青萝竹筐,又将鱼竿化成模样普通的石块,静置在烟波浩渺的湖畔,从容且淡定地答道:“有。”
我立刻挨近他的身侧,委婉地表明心意:“你喜欢吃的东西,我也要学着做。”又接着直白地问道:“你想吃什么?”
他俯身靠近我,目光含了几分深幽,嗓音凉淡响在耳畔,“有什么比你美味。”
我的耳根即刻嫣红一片。
初秋的深夜,薄雾带来的凉意随风飘散,我垂眸看着竹筐里跳来跃去的两尾银鱼,手指绞着衣袖颇为赧然地问道:“你方才说想吃的……也是我吗?”
这句问话并未等来回音,夙恒挑起我的下巴,直接吻上了我的唇瓣。
夜色浸染的天幕深广,仍有絮状的薄云浮过,假山边吹起一阵又一阵的湖畔凉风,一时水雾弥散,烟波笼长岸。
沾着水意的夜风吹在身上,却并不让人觉得冷,我伸手勾开夙恒的衣领,踮起脚尖舔了舔他的喉结。
他的手一松,装着两条肥鱼的筐子掉落在了地上。
筐内的两只鱼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扑腾跳跃地更加厉害,让那青萝竹筐朝着澄澈的湖面一路滚了过去。
“不要管竹筐和鱼了……”我轻声道:“你不是想吃我吗?”
清凉的水雾四散着漫开,恍然中好像听见了竹筐滚进湖里的声音,那筐子并没有盖子,须臾便传来鱼尾巴拍溅水面的声响。
夙恒抱着我转瞬移到假山之内,他一手撑在坚硬的石壁上,俯身继续吻我,另一只手划进了我的衣领,摩挲着来到了胸前,粗粝的大掌兜不住整个丰.满,握在掌中缓慢而享受地揉捏。
他的薄唇贴到我的脖颈时,我听到他嗓音沙哑道了一声:“挽挽。”
我呼吸微乱地应道:“怎么了……”
他轻咬我的耳尖,“回冥殿。”
“这里也可以。”我伏在他怀里,顿了半晌接着道:“你不用忍……”
狭窄幽暗的假山石洞里,月光透过石缝照下斑驳的光影,潮湿的青苔覆上棱角分明的石块,将深灰包裹成了层叠的浓绿。
嫣红色的素纱长裙落了地,接下来是滚雪细纱的肚兜,衬着石洞内的暗绿浓灰,色泽鲜妍极为晃眼。
月色渐渐式微,变得如烟水迷蒙,暖色的霞光拂进石缝,又被熹微的晨光所取代。
清晨的鸟啼声脆然响过,夙恒抱着我从假山里出来时,我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此刻再回想昨晚的胡天胡地,禁不住感到难以言状的羞愧。
回到冥殿以后,我蜷在床上沉沉入睡,一觉醒来,窗外又是漫无止境的暮色。
菩提树影茂密浓郁,枝叶随风浅动间,映着两只金灿灿的麒麟犄角。
内殿的正门外,我家二狗仰起脸望着我,清澈的双眼乌黑发亮,嘴中叼着一只被舔得精光的饭盆。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二狗的性格比较含蓄委婉,它肚子饿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滚撒娇,总是叼着饭盆这样静静地望着我。
我转身再次走进内殿,摸出一个沉重的麻袋,在袋子里随手掏了一把,挑拣出几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这一袋子的剔透美玉,都是二狗赖以为生的口粮。
即便是在云波缭绕的天界,养祥瑞麒麟的神仙也寥寥无几,我从前以为这都是因为祥瑞麒麟数量太少,却在养了二狗以后才知道,多半还与祥瑞麒麟的食性有关。
二狗看到我手里的玉块,头上的金色犄角熠熠闪光,尾巴也欢实地摇了摇,仰着头将饭盆举得更高。
我走到二狗的面前,弯腰拿下它的饭盆,把那几块华灿流辉的宝玉放了进去,蹲下来注视它吃饭。
二狗吃着吃着,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它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尚未复原的那只爪子,将饭盆往我这边推了推,呜咽两声以后,趴在地上将我望着。
“谢谢你,但是我从来不吃这个……”我将饭盆友好地推了回去,与它坦诚道:“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很饿。”
二狗却执意认为我是与它客气,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再次将饭盆拱了过来。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决定出去转一圈。
因为明日就是汇集八方的朝觐之宴,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冥洲王城就来了一批领主和神仙,漫长而宽广的宫道两边,随处可见各类仙兽坐骑,以及装饰豪奢的天马飞车。
那些立在路边树下的仙兽们,周身都流转着浅淡的云雾,几处云气聚集在一起,竟是有了些许恍如仙境的味道。
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远道而来的紫微星君,以及紫微星君锁骨上来历不明的毒伤。
华灯初上,繁星点缀了空茫的苍穹,铺展着愈加浓重的夜色。
我师父曾经中过和紫微星君一样的毒,那种毒名为一血封喉,沁入血脉后须臾渗进肺腑,诱发切肤刻骨般的沉沉剧痛。
师父花了三个月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紫微星君却只用了短短十几天。
他醒来的第二日,便急急忙忙赶回了天界,奔向他心心念念的公文,临走前对解百忧说了一声谢谢,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中毒。然而解释这种事,总不好硬逼着人家。
次日破晓时分,天光初亮,朝觐之宴开始在即,冥洲王城的宏伟宫阙外,绕着九十一只专为朝贺的七彩凤凰。
宫道上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他们凭着华金烫过的名帖一一进入苍华殿,由往来的诸位侍者引路至客位站着。
在场的这些宾客包括了冥界各地的领主,二十几位来自天界的高位神仙,甚至还有几个行踪缥缈的隐士散仙。
都丽壮阔的宫殿内,觥筹交错,杯盏流光,长调鼓乐声声不歇,鸾歌凤舞锦带相叠。
我第一次见识场面这样宏大的宴席,认真将所有来宾看了一圈,找到师父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把目光移到了坐在最高处的冥君身上。
夙恒的左右两边都是豪奢仪仗,在他的华座之后,手拿法杖的冥司使站成了一排,身后一面高近三丈的幻镜上,展示着整个冥界的宏大地图。
风花雪月四令的座位挨在一起,我的左手边正是雪令,四下乐声交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心无旁骛地剥了起来。
这么过了一会以后,他忽然出声问道:“毛球,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我仔细想了想,总结道:“过得很好。”
“那就好。”雪令抬头看向我,又跟着道了一声:“我听花令说,她养的那群小黄鸡已经有几只可以宰了,一直在等你过去喝鸡汤。”
我近来在冥殿吃的鸡有些多,一时没有那么饥渴地想吃,于是客气地推拒道:“还是不用宰来吃了,毕竟是花花亲手养大的小黄鸡……”
此时冥界各地的领主,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给君上敬酒。
他们说的话有些大同小异,除了表忠心就是祝和平,一圈敬酒结束后,又开始了大家都很喜欢的助兴节目,高敞的苍华殿内,乐师歌姬鱼贯而入。
这样过了几个各有所长的歌舞曲目后,忽有银铃伴着古琴横笛声响起,我一抬眼便看见广殿正中央出了个莲足勾翘,翩然起舞的黛青纱衣美人。
她戴着湖绿色的丝薄面纱,腰惊细风肌映流霞,每一下旋身弯腰,都似乎要弱不禁风地倒在地面,但却在转瞬间回身如故,摇曳生姿若米分荷垂露。
伴奏的乐声忽转铿锵急音,她步履急促却不改绰约婀娜,每一步都踮地至恰到好处。
曲调渐柔,缓缓转至停音,一双黛青色的波纹水袖春风拂柳般甩过,终是露出一张眉弯秋月,颊生红晕的俏丽脸蛋来。
她的眉梢眼角嫣然带笑,顾盼生辉的翦水明眸,始终正对着苍华殿最上座的那位。
我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溅出了几滴清露酒。
雪令看到以后,似是立即会意,正色道:“毛球你放心,她绝对不及你一半漂亮。”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虽说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若是非要和我们毛球比,就多少显得有点丑了。”
正在此时,傅及之原的领主站了起来。
他对着最上位的夙恒行了跪礼,恭谨非常地开口说道:“君上明鉴,跳舞的女子不才正是臣下的小女越晴。”
越晴听完她父亲的话以后,姿态优雅地弯身,缓缓跪伏在了地上。
她一身黛青色纱衣流泻于金镶玉的寒凉地板,披散的长发仿佛淬进了浓黑的夜色,语声娇柔至极地说道:“越晴自知身份微贱,不敢妄求君上青睐,只愿此生能有幸长伴君上左右,繁花无别枝,落英但慕春。”
越晴最后所说的两句话,乃是冥界少女惯用来表情达意的诗句。
我端起手中盛满酒水的酒杯,仰头一口气把它喝光了。
雪令讶然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酒盏,呆愣道:“毛球……你的酒量应该不深,莫要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