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扶风国。
阑珊春意,花香鸟语,絮风舔舐着扶风边境上一个小小古镇。
斑驳山道,一抹鹅黄色的矮小身影飞快奔跑着。
只见她步履匆匆,身背药篓,毫不在意足下满脚雨后污泥。
幽寂谷中,溢满昨夜雨后的土香,混着未散的雨气和湿竹之味,满是清新。
高望入天无端的泥泞山路,一抹鹅黄不停地打着滑。
“这老头儿,真会差使人!”
我终于停脚,无奈地看了眼眼前高耸入云的山路,心情不禁宕到谷底。
如葵菜,叶青根白,果实如芥,根如芜菁,此乃老头儿啧啧称奇的火舌草。而这种弥足珍贵的草药,我却望遍整个山头也不见踪迹。
而我那位师父,却催着我这枚年仅六岁,天真懵懂可爱玲珑的小女童,千辛万苦地去帮他老人家上山采药。
我低头瞧了眼紧裹身上的鹅黄小袄,小红头靴狼狈不堪,稚嫩手足也满是污泥。
这具六岁女童的身子,我已经呆了整整六年。
在我魂穿之际,想必这副身体的主人早已夭折。加上现代活的日子,如今自己也是半老徐娘。一个半老徐娘日夜只能躲小屁孩的身子里装嫩。
还好日子过得安稳,虽然师母死的早,但也有师父教诲和疼爱,总好过现代时日日躲在孤儿院无人怜爱的心酸日子。
突然转念想到出门前师父那句:“完颜呐,找不到火舌草你今天的红烧肉就给隔壁家阿旺了……”
前一秒还站在泥道上发愣的我,瞬间打了个激灵,下一秒立马抬脚延道而上。如果隔壁家阿旺得到那碗肉,我必拔光其毛!
这曲折山道好在枝叶茂盛,扶着腾出枝条,攀爬也省了一半力。我不时四处张望,寻找任何一棵红头草的踪影。
火舌草有一最显著特点,便是草尖一簇红毛丝,如名之火。
当我几近爬至山头时,山尖斜阳似要稳稳落下。我瞄了眼山间逐渐晦暗的天色,心不由慌了。
云向东,有雨变成风,云向南,水涟涟,云向西,下地披衣。而此时日落乌云涨,想必晚间必是急雨。
我加快脚下行程,眼前瞬现座土坡,坡上便是葱葱栓皮栗和刺树。我满眼惊喜,曾听老头儿经常提过,火舌草喜阴,尤爱混杂在刺树根底。
我一个激灵,立马从背后篓子里掏出药铲。脚蹬土缘,徒手在坡上拼命乱扒着。
我瞪着眼珠子,拼命在草缝中寻找火舌草的踪影。
只怪这身子体型过小,手臂又如此粗短,爬上土坡绝无可能,我只能使劲儿伸着肥短的胳膊在草间一阵乱探。
突然,一个生硬的东西硌着我的手。
我狐疑地用手捏了捏,竟然带些柔软。我猛地一蹬矮墩的身子,指尖狠狠捏住硬中带软的不明物体。
我借着我那给力的体重顺势沿着土缘下滑,一手不忘往下猛拉。
“—啊……”一记吃痛得微弱声音从丛后响起,
是个人?
我脑中一记霹雳。惊得眼神一愣,肉身一滚,恨不得屁滚尿流地缩回坡下。
当我退回坡下,坡上杂草间又恢复平静。惊魂未定,我终归敌不过好奇心,握紧手中利铲,再次逐步逼近土坡。
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借着药铲终于攀上土坡,早已是大汗淋漓,一下瘫软在地。
双眼望天,心中长叹。
是时候减肥了…
一想到那不明生物,依旧胆战心惊。
我紧握利铲,站起小心翼翼靠近。
劈开横斜乱枝,拨开几近人高的杂草。低头一望,不由心一颤。
只见丛草间横躺一人,昏迷不醒。一身蓝袍,满身污泥水渍,狼狈不堪。透过他溅满污泥的面庞,可见清俊眉眼。
这袍子不是太监宫装么,看着模样,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少年。估计是不堪侮辱潜逃出宫的小太监。
我轻轻俯身,探了探他鼻息。
还没死。
手触他颈,气息微弱。
如果我不施救,他必定会死在这土坡上。
我抬头望天,黑云顶天绞,心想这雨估计不小。此时下山,恐怕还来得及雨前到家。
可手下毕竟是条鲜活生命,我的心无尽纠结。
当我死命提着他连滚带爬地找到一个山洞安顿好时,我已经彻底崩溃。
我肥身一蹲,肉身一滚,四脚朝天,像只老黄牛一样喘着粗气。看着身上老头儿好吃好喝供着养成的肥肉,还真舍不得减掉。
身上紧裹的小袄憋着气短,前日里镇上裁缝还特意为我加宽加大的袍子,此时又被新来报道的肥肉撑滚了。
突然一声痛苦□□。
我一惊,猛地从地上滚起。
只见少年吃痛得微微皱起眉头。我费力地将他翻了个身,心一怔,只见他背部衣料上满是鲜红血迹,新流出的血液依然外涌。
我将他的外袍解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一剑窟窿,臂膀上也满是火痕。
依照和老头儿生活的六年光景,外加高于六岁女童的高超智商,我已经大概能够料理小病小灾。
细细研究,这少年身上的剑伤几近贴近心脏,而此处相通主动脉,若不赶快止血,则必亡。况且少年身上的火痕若不尽快消毒,恐怕情况更加恶化。
我忘了眼山洞四周,满是藤叶。
该死,竟然没有止血药草。如果现在把他拉回山下让老头儿救治,估计没到半山腰就已流血而亡。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山洞岩壁夹缝中,突然几株紫红色花药吸引住我的目光。
心下大喜,立马肥身一滚,至花药前。
花管状,呈淡紫,茎直立,有纵槽,此乃小蓟,有强效止血功能。
其喜暖喜湿,耐寒耐旱,适应力强,对土壤要求不严,怪不得在这深山老林也顽强生长着。
生怕少年合衣会继续造成伤口感染,我一手脱光了他的上身。
啧啧,一个小太监身材干嘛长这么好,真想摸两把。
可别怪我趁人之危,救命要紧啊。
昏迷少年估计是发觉自己被人脱了上衣,迷迷糊糊半开眼。
眼前一个年约五六岁的矮胖女童,眉眼算是清秀,弯弯的眼,鼓鼓的腮帮子。
“你醒啦?”我放下手中一直鼓捣着的药罐子。
“……”
“喂喂,别动!你的伤口正在恶化,再动弹小心刀口裂的更大。”
我肥身一闪,按住少年□□的肩膀。
少年满是泥垢的脸下,唇色干裂苍白,低头瞧了眼胸前伤口。嘴角无奈一抹冷笑,干裂嘴角痕痕血丝。
抬头一望眼前女童,只见她正用肥嘟嘟的小手不停捣着药罐子,随身石碾串压涮选药物,手势娴熟。
“…你是大夫?”一声无力。
“大夫的徒弟。”
“……”
偌大洞口,相对无声,只剩不停捣药声。
之前黑云接驾,此刻雷轰天顶,大雨连天。
我望了眼洞外倾盆大雨,在药篓子里掏了个稍大的药罐。
“你在这等着。”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抹矮小的鹅黄身影飞身至洞外。
不一会,一个矮胖的身影又飞身回至洞内。此时她已是满身淋湿,细软发丝垂塌在胖胖的小脸上。
突然,女童如小月牙的眼,笑眼弯弯。
“你洗把脸吧,我一会给你上药。”
我笑着将盛满雨水的药罐递给眼前少年,少年一愣,便接过罐子。
当我完成制剂最后工程,起身抬头,瞬间惊住。
明亮清澈的眼,英挺鼻梁,眉如墨画,满是清姿。被洗干净的面容哪儿还有刚才一丝狼狈。
我那颗半老徐娘的小心脏真是砰砰跳,真是迷人小正太。难道古时候太监都如此清雅貌美?
“忍着点痛。” 我假装冷静地走到他身前。
我站在少年身后,扶住他肩膀,将刚才捣过的药一点点涂抹在刀口处。
只见少年清秀眉尖紧锁,剧烈的疼痛使得肩头瑟瑟抖动。
“忍着……”我沉声道。
因为刀口过大,鲜血依旧汩汩而出,我不得不攒起草叶,大团粘附至伤口上。直至血口堵住,我已经是满手鲜血。
而此时,少年满额虚汗,脸色如纸苍白。
“鲜小蓟根,性凉濡润,善入血分,最清血分之热,也是止血良药。你手臂上的烧伤消毒也可用此药汁,避免感染。”
“咳咳咳……谢谢……”少年道谢,又是止不住一阵猛咳。
“但是草药止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你需要下山进一步救治。”我抬头望向眼前凝神少年,双眉紧锁。
我叹了口气:“诶…我自小听过宫里的太监被主子百般虐待,身心折磨,所以你逃宫也无可厚非,只是没想到宫中管事的下手如此狠,太监本是阉人,到头来还要受此罪过……”
我万分同情地望向少年,满声怜悯。
少年明亮的眼猛地一惊,眼神满是吃惊,突然瞥了眼身上服饰,黯淡眼神一下沉寂,薄唇紧闭。
许久。
“你全然不像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奶娃娃。”
少年紧盯眼前这个胖胖的小女孩。微笑时,眼眸笑如月牙。凝神时,眼神微光攒聚。捣药,制药,敷药,手段娴熟,神情严肃,竟然令人捉摸不透。很难想象此个年纪还是伏在长辈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我心一惊,难道他识破我是穿越而来?转想绝无可能,便又淡定下来。
便转移话题。
“现在外面大雨滂沱,此时下山绝无可能,估计等到天亮才能下山。”我盯着洞外雨水交织的水帘,轻声道。
身后没有声响。
我狐疑回过身,只见少年早已熟睡在层层绿色草叶上。靠近,少年肌润白皙,眉头轻蹙,纤长睫毛微微颤动。想必经历刚才的痛楚,熬不住困意睡下了,脸色竟然有一抹难得安详。
大赞,古代太监还真是清姿上乘啊。
黑夜。
洞外,淅沥雨声不绝于耳。夜幕低垂,深谷在层层雨声中陷入沉寂。
洞内,少年静然依壁入眠。如球女童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殊不知。
黑暗深谷的某一山脚,数个披蓑戴笠的人飞步行进,刀光闪闪。
被雨水浇灭的火柄,闪着诡异的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