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诵完这首《浣溪沙》神情中竟然牵出融融愁色.恰应着词句入境几分.
此时.刚才去换茶的玉格端了一盏紫砂质的竹节落蝉提梁壶來.沈婉轻提壶先为容若添了一盏新茶.
顾贞观听罢赞道:“往日听闻过弹唱这一首词的.沒想到.刚才只闻沈姑娘轻吟出來.竟是入情三分.我等已经不能自持了.”
沈婉只浅然淡笑.目光仍落在容若身上.只见容若手握着茶盏.却并未喝.轩逸的眉宇间.比方才多了一抹清愁.
沈婉转身换过玉格道:“去跟厨娘说我这儿要一桌上好的酒席.今晚有贵客临门.”
玉格答应着赶忙转身.才走两步.又被沈婉叫住道:“顺便将我埋在后园梨树下的竹叶青挖出一坛.温好一并端上來.”玉格答应着疾步去了.
顾贞观等人沒想到沈婉外表看似娇弱似迎风扶柳.性情却如此爽直.方才的拘泥一扫而空.逐渐畅聊起來.
沈婉虽然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情性.却并不矫情拘泥.温柔中透着爽落纯直.恰展露出一番纯真烂漫的天然个性.虽然面对顾贞观.姜西溟这几位清雅文客.却也并不以身份悬殊而自卑自怜.举手投足间更是落落大方.
彼时酒菜已摆放妥当.沈婉亲手把盏.斟满杯陈年竹叶青.空气中凝结着酒香流岚.还未喝.只闻着便先醉了两分.
三杯酒后.姜西溟指着墙上那副《石榴图》问:“我昨日在竹垞的竹舍内见过一张姑娘填的词.那笔迹似是那画旁的墨迹.敢问那画旁提的词作也是姑娘的吗.”
沈婉回望一眼墙壁上的那副画.浅笑轻轻点了点头说:“正是拙作.”说话时将手中的酒又一饮而尽.
脸颊上已露微红.似是酒至微酣状态.斜目横波时口中喃喃念道:“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 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冬.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容若浅酌杯中酒.神情似也在细品这入耳的词句.不自觉赞叹:“佳作如佳人.字字凝香.好词.”
沈婉垂垂神波在容若深潭似的眼内坠坠沉下去.水睫流盼间那一抹清愁又浮现出來.凝结在眉宇掬起一汪春怨秋恨.
姜西溟忍不住叹息一声.众人都知道他是为沈婉如此的才情.如此的境遇而叹.
窗外的雨渐渐下的急了起來.拍打在窗上发出噼啪声.风也渐急起來.吹如屋内带着夜的凉薄.或许是酒入愁肠.
沈婉脸上因被酒色渲染的两朵红云反映衬出心底的苍白与无奈.低回眉眼.戚戚然……
“只怨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吧.”沈婉叹息似情深难遣.自顾自地说道:“寂寞是因为失去很多……只是……很多事……当时知道是寻常……”说话间.剪水秋眸镶嵌了红边.
容若知道这是勾起了她的心事.却沒想到她竟用自己这一句婉转沉吟出此时此刻难为情的心思.
红烛摇动.在石青薄沙上勾勒出沈婉单薄的身姿.也投下她面对如此境遇的寥落和无可奈何.
容若突然起同样在宫中.寂寞无奈的怀袖.心中腾起的心痛瞬间催发而成思绪婉转的辞藻.口中吟诵道:“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幙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谩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朱竹垞惊叹拍手道:“果然是情之所致.便有佳叶天成.容若这一首极为传神.”
顾贞观问:“叫什么名.”
容若手把酒盏想了想说了三个字:“《咏笼莺》”.
沈婉知道这首词是应她方才的情思所做.赶忙从里面亲自端出笔墨和自制的梨花笺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眼望着容若语带清悠道:“容大人这一首词可否赠与沈婉.”
容若闻言二话不说.捻起笔沾饱了墨.在香笺上行云流水般地写下刚才吟诵的那首《咏笼莺》刚手臂.沈婉附身道谢:“谢大人不嫌.”
取过那张笺.沈婉看着那笺上如飞的洒然字体.思及这一位才思卓卓的朗落男子.亲手写这一首词赠与她.心中蓦然腾起一股暖意.在口中反复默念了几遍.起身向内室的隔间走去.
几个大男人见沈婉忽然进入内间.面面相觑具不知是何意.过不多时.耳畔突然传出悠悠古琴的弄弦之声.曲意柔靡.瑰丽涓涓.
伴随着袅袅音韵.沈婉开口将刚才的《咏笼莺》唱了出來.原來只半盏茶的功夫.她竟将这首词谱入曲中这等才情.叫容若等人又是一诧.心动神惊.
容若等人从新在杯中斟了酒.边饮边欣赏音律.沈婉的音质琴技皆是难得的美妙.但其中的漠漠凄婉以及那份浓入骨髓的寂寥却似秋扇见捐.凉薄深彻.催人心肝的疼惜.
容若将杯中琼浆一杯接一杯地饮下.顾贞观心中知道他哽在心中的苦.原本想劝却转念一想.容若难得如此宣泄一回.何不让他畅快淋漓.
他听出了刚才那首《咏笼莺》中的“云路”恐怕并非一般的朱紫青云.而是无拘无羁的自由.论华美的雕笼.那里堪比紫禁城那一座更华美的呢.
顾贞观也回想起斗茶那一日.泪眼摩挲的怀袖.那一日并非他狠心拆散二人的耳鬓厮磨机遇.实在……哎.
顾贞观重重叹息一声对容若举杯道:“今日且烂醉也无妨.谁知他日怎生得愁煞肠.干.”
容若已呈醉意.举杯在顾贞观的杯子上狠狠碰了一下.“铛.”地一声.杯中酒.仰头而尽.
朱竹垞只以为容若痛失爱妻.被勾起了凄然思念.也跟着闷头喝酒.
姜西溟却坐在对面只举着杯子.却并未喝.他怔望着顾贞观与容若两人.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外人看來占尽人间富贵的容若.内心实则清凌凌如山中高洁晶莹雪.清凌凌地似那无根之花.姜西溟想到这一句.不知怎的.心中莫名地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