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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横流(五上)
无论是在游击队战士心里,还是在白俄士兵心中,红胡子的地位都是不可怠慢存在,听到赵天龙说要张松龄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先带着他去拜祭红爷,立刻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目送兄弟二人拉着战马,顺着山路缓缓而上。
转眼來到营地后的陵园,早有赵天龙的崇拜者提前得到消息,在红胡子的坟墓前点起了火把,在跳跃的火光下,铺满白雪的陵园显得分外肃穆,赵天龙甩掉皮袄,先从小巴图手里取了条白布系在了腰间,然后又从闻讯赶來的老冯手里抢过了酒坛子,倒了满满的一大海碗,用双手举到眉心处,对着红胡子的目标躬下身子,大声说道:“红爷,你走的时候我不在家,沒赶上给您老人家送行,这碗酒,赵天龙给您满上了。”
说罢,将酒碗举过头顶,用力向四下洒去,凛冽的夜风中,立刻飘满了浓郁的酒香,周围的干部战士一个个眼睛都被熏得红红的,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墓,泪光盈盈。
一片静默中,赵天龙再度朝碗里斟了酒,举到双眉之间,继续大声说道:“您老人家英雄了一辈子,想必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哭哭啼啼,这第二碗酒,咱们爷俩一人一半儿,喝完了,再听我慢慢跟您唠叨。”
说罢,将酒洒了一半儿在空中,另外半碗一饮而尽。
六七十度的老白干儿一口气闷掉小半斤,纵使是入云龙,脸色也迅速被烧了个通红,抹了把脸上的泪,他又举起第三碗酒,如同红胡子正坐在自己对面般,认认真真地说道:“您老年纪大,我就不多劝了,这碗我就自己干,您老随意。”
说罢,又是一口闷下,碗中半滴酒水也沒有剩。
跳动的火光中,入云龙的脸色红得像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却宛若星星一般明亮,只见他抓起酒坛,将里边剩下的所有酒水都倒进了碗中,憨厚地笑着向红胡子举了举,再度说道:“三碗酒敬完了,最后我跟您表个态,您老尽管放心地睡,咱们喇嘛沟游击队在您活着的时候上下一条心,在您老去后,也不会有孬种跳出來,违背您老的意思,您老把旗子交给了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再不争气,也绝不敢让这面旗子蒙羞,哪天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也睡过去了,还有小郑、巴图和小徐,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说到最后,不但他自己满脸是泪,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也都已经泣不成声,大伙都想起王胡子平素对大伙的真诚,亦想起老人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心愿,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因为游击队目前各项事务都举步维艰而感到难过,更不会容忍某些干部因为张松龄资历比他们差就对后者的命令敷衍拖沓,甚至放纵手下的战士们阳奉阴违。
人都有私心,但在某几个高大的身影面前,私心却如同春末时的残雪,很容易就被阳光照得无影无踪,当大家伙搀扶着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赵天龙返回营地时,周围的气氛已经与前几天大相径庭,特别是一些曾经出于嫉妒或者其他种种原因偷偷给张松龄制造过障碍的干部,此刻都表现的极为热情,非但主动出谋划策帮忙解决国际营的善后事务,还将前一段时间的始终拖着沒有解决问題,主动给出了补救方案,仿佛突然间头脑就变得非常清楚了般,手脚也变得格外利落。
这些变化虽然细微,但是张松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里约略感觉到有些苦涩,但旋即,就决定忘掉所有不愉快,把目光尽量放到更远的地方,红胡子临终前那个下午叮嘱他的话,当时听起來虽然凌乱而且啰嗦,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一点点显出清晰的脉络的具体的指向,老人家生前已经看到了许多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事情,老人家把自己看到的和预测到的事情,都毫无保留给了他,老人家把这些留给他,不是希望他在处理游击队的内部矛盾时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而是希望他能让头顶的红旗继续飘扬下去,直到照遍整个中国。
正在心中回忆着红胡子生气的诸多叮嘱,大队指挥部已经到了,赵天龙伸手推开门,不由分说将张松龄先推进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小本子,大声说道:“你私下给我的十根金条,都被我卖到黑市上换现大洋了,本打算给红爷他老人家买根百年老参,后來交通员说红爷已经用不到了,就托一些江湖上的熟面孔收购了一批消炎粉、急救包和西药,剩下的钱数和具体开销账单都写在本子上,每一笔后都有小郑和我两个人的签字。”
“金条,张胖子居然自己掏金条补贴游击队。”跟在后边的干部们闻听此言,心中俱是一愣,张松龄的家境比较宽裕,这一点,大伙都是知道的,并且还有人因此而私下怀疑过张松龄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忠诚,而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狭窄,一个对事业不够忠诚的人,会为这个事业倾尽所有么,要知道,这可是别人几辈子都积攒不起來的财富,他却悄无声息地拿出來给游击队买了能够救命的药品,连感谢都沒想到换回一声。
“你给我看账本儿干什么,那里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钱,你师父留给你的那些老婆本儿,比我的只多不少。”张松龄却不肯贪他人之功,摇摇头,低声回应。
“既然捐给了游击队,就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你这个大队长,当然需要把帐查清楚。”赵天龙瞪了他一眼,再度大声强调,“这是规矩,不能因为我捐了钱,就有资格带头不遵守它。”
这话说得相当在理,令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佩服得连连点头,张松龄无奈,只好把账本接了过來,在灯下粗略地翻了几页,果然,每一笔进账和出账都记录得非常清楚工整,并且签名都是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甚至连二人吃饭、住店的开销都是如此,从无疏漏。
“一共拉了三大车药品,回來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又买了些伪满洲国产的粗布、蜡烛、铁钉之类的杂货,堆在了上面,还花钱雇了几个熟悉沿途关卡的伙计,如今货物已经送到了前营的仓库里,伙计们也让交通员老何带到山下去休息了。”趁着张松龄翻看账本的时候,赵天龙继续大声汇报。
如果不论资排辈,他可能是最有机会与张松龄竞争游击大队长的人选,然而自打见到后者的那一刻时起,他就主动把后者摆在大队长的位置上,自己则甘心做左膀右臂,很多干部看在眼里,愈发对自己曾经的那点儿小心思感到惭愧,同时也愈发清醒的认识到,张松龄接任黑石游击队大队长的事情,已经彻底无法更改,哪怕上级部门对红胡子的这一安排有不同意见,出于稳定队伍的目的,也不会再轻易做出“纠正”。
张松龄当然也知道今晚赵天龙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努力帮助自己掌控队伍,感激之余,也尽可能地端正角色,想了想,指着账本上的一笔数字低声问道:“怎么粗布和蜡烛卖得这么贵,伙计工钱却是每天才给两角钱,小日本儿不是在长春那边开了很多工厂么,怎么东西卖得比口里还贵了许多,。”
“这还是拖熟人的批发价,如果在市面上零售的话,还要贵上两成。”赵天龙很是惊诧张松龄对价格的敏锐,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应,“小鬼子在长春那边开了许多工厂是不假,但生产出來的东西,据说大多数都直接装了船运回他们本国去了,留在当地卖的很少,并且严格控制南边來的货物数量和价钱,不准他们跟本地货竞争,至于给伙计的工资,我也是问了当地的生意人,按照正常行情给的,小鬼子的工厂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工钱低,活重,并且老板和监工都拿进厂上班的伙计不当人看,稍有不顺眼,就扣上个赤色份子的交给警察局,然后,人就被押送到小鬼子开的矿井里头,一直干到死都不会放出來。”
“缺德。”“该死。”“早晚这笔帐得跟他们算清楚。”沒等赵天龙把话说完,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愤怒的骂声,大伙以前也恨小鬼子,但憎恨的对象只限于军人,对于普通日本百姓,却沒太多负面印象,毕竟双方基本上沒任何接触,看不到彼此的具体形象,而现在,却突然发现翻遍日本民族,恐怕就找不出几个好人來。
“这还算不上缺德,还有比这更缺德的事情呢。”赵天龙摇摇头,黝黑的脸膛上写满了同情与悲悯,“在伪满洲国那边,吃饭也要分三六九等,大米白面只能小鬼子吃,普通中国人即便有钱,也不准买,只准买玉米面和橡子面儿,前一种还好,勉强能顶个饱,后一种,人吃了往往拉不出屎來,上茅房时得用手去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