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石粉尘在他脸上蒙了一层细灰,散乱纠结的头发拂过他的眼,他的脸廊边缘有被拉伤的血痕,从下至上鼓吹着的风将他破败的衣裳吹起,如被炽烧的蝴蝶羽翅,又似被燃烧着的纸钱,一片接着一片,直沉入深渊。
“殿下……”青瑰利声大叫,直往下坠,手伸向了他,但不过瞬间,便只能看清她身上绷得极紧的那根绳子。
紧接着,四壁之上,青衣人影四方坠落,如要下锅煮着的饺子。
壁上台阁都是刀剑相击,打杀喊叫,洞底却是重物落地,尘土飞扬,我眨了眨眼,眼前视线却已模糊。
师兄师姐不止一次的说过我,说我醒了之后,除了没心没肺,还添了一项毛病,便是冷心冷肺,就他们的说法,一个能把身边所有都想着煮了吃的人,让人感觉心底冰凉惊悚。
一个能对自己的身体痛疼都没有感觉的人,更会让人心底冰冷。
总之,我对他们来说,整个人都是冒着冷气儿的。
我觉得他们说错了,我那是乐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动。
可有一点他们却说得对了,我从来不会流泪,在疗伤之时,被师傅整得多痛,我都不会流泪,连师傅都说,我是这世上能忍痛第一人,如果不能忍,这满身断了的骨头,又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有水滴一滴滴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之上,我举起了手,有些吃惊,在此时此地,我竟是流泪了么?
我不明所以。
喊杀声在洞里面回响,洞壁上的人影被灯光照着,舞动飘扬,鬼影潼潼,刘德全从远处直荡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神色惶急:“阁主,咱们走吧!”
我冷冷地望着他:“我岂会是你的阁主?”
他连声道:“属下这也是不得已,只期望能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能让你记了起来,这洞底,属下安排了人用网接住您的。”
我忽觉荒唐,却也只微微一笑:“那么他呢?他们呢?”
刘德全眼底神色奇特:“属下也未曾想到,李泽毓见到我们离营,竟然不带手下,单骑追了过来,属下这将计就计,将他擒拿,现在看来,属下是中了他的将计就计之计了,他竟是只身前来,深入敌营,我小看了他!”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我,“只可惜咱们这个据点,又被人毁之殆尽。”
我抬起头来,眼前青岩处处,冰冷幽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倒叫你枉费了这么多心思。”
刘德全神色黯然,眼神如刀:“不,阁主,迟早,您会忆起来一切!我们绮凤阁,还会象以前一样。”
斜阳从破了的屋顶射进,射在他的眼底,使他的眼底如有烈焰燃烧,让我生生打了个冷颤。
洞壁之上,顾绍领着密宗流的人和李泽毓的人斗到了一处,洞顶阁楼上的人越来越多,马蹄之声由远而近,震得洞壁灰尘簌簌而落,黑衣黑铠的鸦兵从各处涌现,顾绍的人虽然身手极快极狠,却也渐渐抵挡不住这些人蚂蚁咬象一般的打法。
“你看,阁主,我们斗不过李泽毓了,不过不用怕,我会带着你安然离开,属下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您记起以往。”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圆圆胖胖的脸泛着油光,慈眉善目,表情柔和,我挣了两挣,想要挣开他的手,他的手象钳子一般将我抓住,握得极紧。
他还要将我踹上几次?从高墙,从城头?
我打了个冷颤。
有绳索从上至下垂了下来,他将绳子扣在了我的腰上,又拉了拉,那绳子便往上伸,我明明知道他这是在救我,可不知怎么的,我却感觉系在腰上的绳子却勒得那么紧,紧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青色的岩壁划过我的手臂衣裳,我向下望了去,洞底依旧人影交突往来,刀剑之声相撞作响,我看不清那人,看不清他的身影。
我渐渐升高,洞底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刘德全在我耳边道:“阁主,咱们应该走了……他不值得……”
我道:“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刘德全,我不是你们的阁主,从此之后,咱们各走各路,好么?”
“不行!”他声音转利,忽又放得和缓,“阁主,您现在是不记得以往了,如果记得起来,您不会这么说的,如果您记得起来,定不会再为他流泪!他不值得你流泪,阁主,每一个身居高位之人,手下都有白骨累累,阁主,你忘了,全忘了!”
我道:“如果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呢?还是你的阁主么?”
一想起我会被他不止一次的这样想尽办法弄醒我的记忆,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会的,不会的。”他神色茫然。
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腰间的绳子,身子悄悄往后退去,丈量了一下此处到窗前的距离,管他什么绮凤阁,什么李泽毓,让他们自己斗去吧,才不关我的事呢。
我望了一眼那深幽的洞底,心想,正如师兄师姐所说,我果然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
我双脚蹬起,往窗台而去,双脚都已经点上了窗台了,但眼角一扫,不由自主地,却停了下来,我看清了对面的绳索之上,青瑰抱着他,沿绳而上,他的头半垂着,虬乱的发须盖着他的脸,我却看清了他挺直的鼻梁,黄玉般的耳垂,宽大的袖子下手背有血痕凸显。
“阁主,我们快走。”刘德全道,“真可惜,莫非他真有天神护佑,每次都有人为他前仆后继?”
青瑰冷森森的目光向我投来,让我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既是无事,便没有我什么事了,我有些后悔,为什么刚刚停下了脚步,这不,又被刘德全给缠上了。
我拔脚便往窗户那边冲了去,可忽地,箭声铮铮,如急风破浪,我感觉到了鬓角有箭羽轻轻划过,衣衫边角也依次有箭羽划过,在急风骤雨般的箭声当中,十只箭射进那窗户的四个边角,使那窗户如被编织了一张网。
就算我的缩骨功练到最高层,也不可能从那狭小的缝隙钻了出去。
此时,才听到李泽毓的声音:“不准走!”
我回头望去,便见楼阁的那边,他临窗而立,手握强弓,弓上搭了十支羽箭。
“十珠连发……”刘德全肥肥的脸白得如一个还没烤好的白色锅贴子,“他竟会十珠连发?阁主,属下护着您走。”
可太迟了,黑鸦军的马蹄声绕着这屋子来回往突,顾绍等一人被几十人缠斗住,远水解不了近火,刘德全拉着我走了几步,我手一挥挣开了他:“不,我和绮凤阁没有关系,和你们,也没有关系!”
刘德全顿足道:“阁主,我们先出去再说。”
忽地,又有箭羽急发之声呼啸而来,我只觉脸颊之上有箭羽擦过,便听得夺夺连声,刘德全身形连闪,那箭却如长得有眼睛一般,擦着他的身躯,将他的衣襟钉在了墙板之上。
“她不愿意跟你们走,你又何必强求?”李泽毓缓缓地从背后箭襄中又拔出了一簇箭来搭在那弓之上。
刘德全向前一挣,衣裳便撕裂开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拉住我,我一闪,便避开了,他语意沮丧:“阁主,如果是以前,您也会象属下一样这么做的!”
我慢吞吞地道:“可我已经记不得以前了,我只记得,今日,你把我推下了高台。”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便有箭翎之声如急风骤雨一般地袭来,夺夺连声,钉到了他脚下的地板上,李泽毓再搭起了羽箭:“刘德全,本王今日放你们一马,但从今之后,不准你和你的人再出现在她的身边!”
刘德全眼底全是悲凉,衬着他圆胖的脸,有说不出的滑稽,使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转过背去道:“刘德全,你带着他们走吧,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过了良久,才听到刘德全低声道:“属下遵命,阁主保重。”
他打了一个呼哨,刀枪之声渐渐停歇,脚步声渐渐往四方散了去,我原以为他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来,却见刘德全依旧站在那里,咚地一声跪下:“阁主,我不能离开你。”
李泽毓却越走越近,来到我们身边,对他道:“你要留在这里,便任由你了。”
他抬头望着我,眼底有温流暖暖:“络儿,不准你再走了。”
我垂头道:“我不是络儿。”
“月牙儿也好,络儿也好,总之,本王不会再放你离开。”
木板之上,有婉延着卷成一团的绳索,暗暗的颜色,衬着木纹地板粗糙的颜色,一层层地绕结在我的心底,让我又有了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低声道:“我谁都不想跟。”
他语气和软:“月牙儿,你师兄师姐还在军营盼着你回去呢。”
“他们还好么?”我道。
他望了刘德全一眼:“被人用毒针刺中,幸好救得及时。”
刘德全脸色灰白:“阁主,你不能被他们绊住,你是咱们的阁主!属下只是尽了本份而已。”
我看着他,这个自称是我以往属下的人,他圆圆胖胖的脸带着慈和的颜色,但他下手,却不留余地,一旦出手,便拼尽全力,遇神打神,遇佛杀佛,我不由打了个冷颤……我以往,就是这样的人么?
我垂头缓步走向李泽毓,还是他好,我垂头道:“我跟你回去。”
李泽毓将我的手放进他的掌心,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浑着体温的味道,头上蓬乱的头发一根根地蓬起,摭挡住了半边脸,胡髭从面上浅浅地扎了出来,整个人象山上晒着太阳的大狮子旺财,我的心忽然间便定了,心道,师兄师姐还在他那儿呢,我总得见到师兄师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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