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挎着肩领着我往前走,经过月洞门,我便听到了那院子里传来阵阵呼喊,夹杂着刀剑相击之声,低声吆喝,再加上一两声莫名的兽类低吼,待走得近了,那些吼声却又没有了。
这里是一个二层的阁楼,全用粗大的木梁制成,木梁之上有黄沙被急风吹打的痕迹,梁上全是细小的孔洞,而这里,也没有高高的院墙护着,走过了这道月洞门,仿佛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是漫天黄沙推叠出来的世界。
楼阁之上,终传来了淡淡的香味,和着干沙混成的冷风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将我的食欲勾了起来。
走在楼阁的楼梯之上,并没有惯常的吱呀之声,只有脚踏在厚厚的地板上沉重的声响。
“这阁楼,是用最好的铁木制成,刀剑都砍不乱,这里,从来没有人能攻得进来。”刘德全语气洋洋自得,“当年这个堡垒,抵挡过上千人的铁骑兵,无论强敌火攻,利箭,都没有办法损伤半分,而且属下按照您的吩咐,更是在这堡垒里常年备有充足的水粮,可供两三百人坚守一个月之久!”
我们上了楼梯,走到这宽阔的长廊上,抬头望着一点儿没有装饰的粗大横梁,高高的粗木堆成的墙壁每隔几步便开着箭孔,有些粗木之上更是染了血迹,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居便能抵挡上千铁骑的进攻,我总有些不相信,虽然火烧不坏,箭砍不乱,但上千骑兵齐拥而至,不用别的,一人踩一脚,马蹄就能将人踏死。
刘德全怕是看清了我眼底的不相信,脸上的笑容带了丝神秘,领着我继续向前:“阁主,这是外墙……里面还有一层,是内墙!”
我跟着他转了进去,面前却豁然开朗,我们所站之处,是二层楼阁的边缘,却也是一个环形高台,视线所及之处,原是地面的地方,却被向地下挖空了好几十丈,使得原本应该是大堂的地方,如同一个尺寸极大的深井,吆喝之声,便从井底下传了上来。
那井壁之上,斜斜地锉出一条盘旋小道,可那小道却不是连续的,每隔一段,便会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的空处,以目测那距离,估计我学会了祥云十八梯想顺利通过不跌下去,也有些危险。
从我所站之处望下去,这井巨大而幽深,视线到处,到了井底,那井底却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团光影,光影里铁笼幽幽,鬼影潼潼。
“这些人,原本是十恶不赦的罪囚罪犯,是不能容于这世上之人,但入了绮凤阁,便有了一个重生的机会,在腊八这一日,只要他们从井底活着出来,爬上这高台,便是他们的重生之日,成为咱们绮凤阁的人!密宗流之人十有八九便出自这里……”刘德全侧过头来望我,“绮凤阁的规矩就是这样,你还记得么?当年咱们从井底出来之时……”他看了看我,轻叹一声,“盛况之时,井底下有上百人之多,属下无能,现如今,井底下只有十几人。”
高台上有八仙桌,圈宝椅,热气腾腾散着香味的饭菜,中央更有一个咕嘟冒着热气的锅子,里面撒着的香葱等时不时地从锅子边缘冒了出来,我闻得出,里面有浓烈的孜然的香味,但在这个时侯,我怎么还有胃口?
我被他领着坐在了主席,坐在此处,视野极为广阔,可极为清晰地看见大半个井底与那井壁之上盘旋而上的石阶小道。
此时,我算有几分明白了,刘德全今日不是叫我来享口舌之欲的。
果然,他用极欢喜的语调道:“阁主,今日咱们很幸运,正巧是腊八日。”
我们对面的栏杆之上,站在阴影里的,是垂眸而立的顾绍,每个廊柱后边,都隐着一张面孔,是他的属下,如暗底里的影子,浸着丝丝冰冷,井底却是吆喝呼喊,有歌声先由一人唱起,渐渐地,却是众人应和,和井底洞壁连续震荡的回音,一层层地向上,直逼入人的耳内。
“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路的那头,就是晨曙,腊八之日,重生之期,飞上墙头,腊谷星神照应,鱼变飞龙……”
苍凉中却夹着激越,和着洞壁的回音,无来由增添了一些悲意,就仿佛飞蛾见到桌面上的火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往前扑了去。
洞底下的人开始往上爬,暗暗的光线之下,不断地有人跌了下去,传来皮肉砸落地面沉重的声响,越到上层,人便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便只余下了廖廖几人,而当头一人,便是一位戴着面具衣衫褴褛之人,他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我认得清楚,他便是那刚刚在鬼会中被打之人,洞底暗暗的灯光照射之下,他抬起眼眸,虽隔得遥远,我却又见了他眼眸深处的淡淡暗金。
忽地,我只觉一阵心酸,无所适从,刘德全要干什么?
这个身份当真那么的重要?
我忽然感觉这一切不那么好玩了。
井底的嘶吼喊叫依旧,夹在歌声吟唱之中,全不畏生死,在这里,人命如蝼蚁一般。
可让我心慌的是,我感觉不到害怕,却感觉这一切理所当然。
而我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却是天生为我而设。
桌上炖着的某肉类发出强烈的香味,直钻进了鼻子里,水汽朦胧,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见到那人越爬越高,而对面站着的顾朗,拔出了腰间的剑。
连原是满脸笑意的刘德全,也收了脸上的笑纹,表情凝如岩石。
他原本就不是那所谓的囚犯,爬出去也是死!
可他还是一直往上,一直往上,跳跃过越来越宽的断路之处,直来到最后,那条距离最长的断壁之处,如果跃不上断崖的这一头,他便会直直地摔了下去,跌成肉靡。
他要怎么办,会怎么办?
“刘德全……”我侧过头去,却见到刘德全一直亲善和蔼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他眼底眉梢俱是冷凝之极的诡异。
“如果你不是阁主,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隔着桌子,桌子水汽蒸腾,他的眼眸冷如碎冰。
忽地,我背心被一股大力推动,身躯便不由自主地飞起,直往下落了去,在下落之时,我看见了这个圆圆胖胖的人眼底有悲悯而冷酷的神色。
奇特的是,这一瞬间,我竟又感觉理所当然。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这便是我原本应该呆着的地方,而山上那一段温暖笑闹的日子,才是我的梦,可笑的是,我竟是将这个梦延续了那么久。
如果我不是他们的阁主,又有什么用呢?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唤醒我,让我重成为他们的阁主而已,那位惊才艳艳,能力超卓之人,能领导他们再铸辉煌,他们的阁主,自是能避过这一击杀,逃过跌落地面摔成肉糜的境况,如果避不过,死的,不过是一个闲人而已。
可我想做一个闲人,吃吃喝喝,快快乐乐。
只可惜,连这一点,我都没办法做到了。
我闭上了双眼,只觉身躯急速地下落,心道,跌落地面,是不是比被人贩子打断了骨头还要痛?
只可惜,我脑子里连这个记忆都没有。
在下坠之中,我居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这样也好,终于有了这等记忆了。
忽地,我听到了那声撕喊:“络儿!”
那声音就来自我的身旁,我睁开了眼,便见着悬壁上的人面具下那双惊恐的眼,眼里的淡金色已变成了浓浓的暗金,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因用力过大,他的衣裳有撕裂开来的声音,臂膀上的肌肉爆露在了冷风之中,是凝着汗珠的黝黑,他脸上的面具因大力而扯落,脸上胡髭横生,挺直的鼻梁上有晶莹的汗珠滚落,他一只手攀住高岩,手臂之上肌肉虬结,手腕上的灰色玉石链子被锋利的岩石磨断了,珠子滚滚而落,只留下一根皮筋将悬半悬地挂在他的手腕之上。
他握紧了我的手,将我直直地往上提去,可我听到了巨石断裂之声,抬眼看去,另一只手握着的那根柱子,已出现了裂痕,而上边,青瑰着紧靠,腰间系有绳子,持宝剑直冲下来,大声地道:“殿下,快放开她。”
放了我,他便可以活。
我的命和他相比,从价值上来说,便宜了许多,如果是我自己,我定会松开手的。
一个人,要有能力才能救人,不是么?
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反而救不了人,这不是世间之理。
所以我道:“太子殿下,你听她的,放了我……如果只摔断腿,您请最好的医师给我治便罢了。”
我们之间,原本就是陌生人,没有生死相许的交情。
他眼睛成了浓金之色,忽地扬起了手臂,他沉声道:“快使出你的……”
我听到了石岩啪地断裂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躯向上扬起,掠过丈许之远的距离,我自顺势而为,施展我那三板虎的轻功,扭身站在了那块凸出来的岩边之上,柱岩断裂之声远远地传了过来,他的身躯直跌了下去,两边有沙石沉沉而落,直至此时,我才听到他未说完的话:“……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