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楚府没少挨吴妈妈的打,可若芸总算知道宫中笞刑与往日挨打的不同来——那吴妈妈不过上了年纪的妇人,藤条挥来闭眼且过。可笞刑是以细竹片为之,宫中处罚女子虽改成了竹鞭,三十下过也要满背皆创。
只是她在楚府时隐忍自保、低头度日,如今却抬头挺胸、毅然决然受这罚,心中空旷似天穹、磊落似明镜,虽为阶下囚却比自由人更舒坦。
行刑由常德亲自看着,她因此得以留着性命入冷宫。
永安宫铁链锁门、凄凄惨惨,虽占地不大,可一进来便有一种阴冷压抑之感。她尚未顾及背后的伤疼,就面对一只飞来的瓢。
她这才知道进冷宫和进冷宫涴衣也是不同的:前者或许还有出头之日,虽没有人伺候可还是主子,平日的吃穿用度虽差可也按份例给予,住所每日有人打扫、例行问候。可冷宫涴衣的便是奴婢,吃要等冷宫废妃吃剩,没有替换衣服,没有固定住所,娘娘们的衣物每日要清洗、桌椅三日一擦全落到她头上。
永安宫自先皇以来只有废妃,每日送膳食、定时送用度由杂役太监来做、送完即走,压根没有人进来当奴婢过,即便有,怕也忍受不住凄惨的活命而选择早早了断。
眼下她等于是一个人必须揽下所有的活儿,除了她永安宫在皇上登基后还不曾有这样被罚的人,能行动自如没有被软禁的废妃都来看稀奇,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杂事。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她是得宠遭废,这冷宫之中大都是先皇的妃子,荣锦桓登基之后便被逐到此地,深深忌恨的前朝废妃们自然不会放过此绝佳机会。
她洗衣、清扫之余完全吃不上饭,喝水需要等宫人定点送食盒的时候才能在门口喝上些,偶尔在柴房歇息也会被终日无所事事的废妃们叫起来做事。
就算落在楚府也不曾如此受虐过,可她还不想死。她要等,等着荣锦桓来给她宣判,她想亲眼看看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但她遇到最糟的事却是背后那三十鞭笞的伤口,伤口因酷暑又得不到充分休息而迟迟不愈合。一旦劳作便疼痛难忍,她虽用清水擦拭也只能阻止溃烂,仅三日她便觉得自己可能熬不到宣判的那一天。
可这三天,却让冷宫待久的女人们由新鲜到捉弄最后到厌烦,看她既不反抗也不顺从、只顾做事的模样,连最初的牵连忌恨也轻了些,除了个别刁难的主子,其余的则开始懒得搭理她。
有的废妃早已疯癫、全然不知她与别的奴婢有何不同,她每每去打扫便拉着她问是不是皇上来了,让她不知如何对答。入夜每每凄厉嚎叫。又让她惴惴不安、夜不能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荣锦桓的目的还真是达到了,只是她不求生也不求死,这三日只让她心境安静而笃定下来。
她依着门栏稍事休息,可酷暑的天却变幻莫测。闷热了好几天,天色终于阴沉一片,不一会儿便是漂泊大雨。
她坐在雨中的台阶上发呆,隆隆的雷声让她心惊胆战却无比怀念,儿时贪玩后躲雨的情形犹然在眼前,竟就这样怔怔的一直看着雨幕遮蔽、模糊了一切。
“贤妃娘娘,请进来避雨吧。”一个柔柔的女声响起。
这称呼使她惊诧站起身。回头竟看见一名素面朝天、干净清爽的女子依在台阶后的门框旁,面带同情的瞧着她,还伸手引她入内。
她认出了她——吴珩玉。
原先她是吴美人、风姿卓绝一舞倾城,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好出风头、喜好争风吃醋,没想到来了冷宫一段时日竟褪去了小女儿神情、变得落落大方。
若芸站立不语,知道她应是熬过了那些极可能自尽身亡的绝望日子。如今站在若芸跟前的是无悲无喜、洗净铅华的吴采女。
若芸微笑、甚至可以说是由衷的赞叹:“吴采女有礼。我不再是贤妃,只是苏若芸。”说着跟着她进了屋内。
“我来此地之前,也曾那般哭着闹着,可日子久了,嗓子喊哑了。也就不喊了,彻夜闹着也睡着了,最后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进宫。” 吴珩玉给她倒了杯热茶,目光游离,“我来这里也没少受欺负,可同是天涯沦落人,最后大家都忘记我的存在,盼着出去的依然出不去,盼着死的早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
“吴采女……还期盼出去么?”若芸顺着她的话问道,饮了口难得的暖茶,看着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才停。
“我娘家并非富贵,皇上是怜惜我才让我进宫,而我却不知珍惜。” 吴珩玉避重就轻,可若芸却懂了,皇上当初是真喜欢她才封她为美人的,而她恐怕也是真的喜欢皇上的。
“你若有心,总有出去的一天。”若芸定定的看着她。
吴珩玉却是莞尔一笑,叹息道:“这冷宫之中,进来便无指望有再出头之日,且这里到处是疯子,一不小心我疯了,也就不会想出去了。”
“花无百日红,还真被你说对了。”若芸自嘲,眼下说话倒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了,干脆直言道,“或许先疯的人是我也不一定,你若能出去,便一定要出去,我不过是等死之人。”她抬眼瞧着她,总觉得吴珩玉老死冷宫也太过可惜。
“别那么急着想当疯子,疯了给人当件事来说,自己却不知道。” 吴珩玉语出惊人,比了个手势悄声道,“永安宫倒是有不少秘闻,例如先皇后随葬、满宫人殉,有的则被丢到永安宫西北角锁着,夜夜嚎叫、疯言疯语,她们都说指不定哪天皇上发怒就把她们料理了。”
若芸心中一凉,想起萧后欲借外戚夺权一事,荣锦桓六亲不认、让萧氏一门血流成河,想必有的人不方便杀,这才给当宫人关进了冷宫。
想起萧皇后她便想起那日荣逸轩眼中的痛来,慈母被亲皇兄所害,意欲复仇却兵败西逃,荣锦桓又无放过的意思,这等死结竟是解不开。
吴珩玉看着她面露落寞苍凉之色,便安静的在一旁啜饮,再不搭话。
暴雨才下过,若芸不便久留,便出门清扫枯枝败叶,大半日过去,扫着便到了西北角,只见枯枝颓败的落叶满布在门口,而门却上了把精铁锁。
她无意窥探,刚想离开,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喝却让她忍不住打了寒战:“谁在那儿?!”
她一惊之下扔下扫帚便逃开了,只是身体已虚弱不堪,渐渐的跑变成了走,走成了艰难挪步,好不容易挨着墙坐下已是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她喘了好久还觉得闷热,本能的抬头,却瞧见墙角边有个熟悉的影子正要往墙角里缩。
“常公公!”她忙叫住。
那身影一僵,随即转了出来,还擦着汗。
“娘……娘娘……”常公公苦着脸,紧张的看着她。
“这里只有罪妇苏若芸,哪还有什么娘娘……”她苦笑着,无力起身给他行礼,心想反正也是快死的人,抛开些礼节又如何?于是只干坐着喘气。
“娘娘哪里的话,老奴本是准备悄悄放下的。唉,瞧我这记性。”常德招呼了一下,那墙角又出来两个小太监,一个拿着食盒、一个端着茶水。
常德见她面色不大好,忙倒了杯递给她道:“娘娘莫要见外了,若不是娘娘配合老奴演那出戏……”他压低了声音,朝别处瞄了眼道,“荣亲王指不定早得手了。”
若芸着实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喉咙却依旧干涩,沙哑道:“公公来于我已是大恩,说这些就不怕皇上怪罪?水我留了,食盒拿走。”
“唉,娘娘,您不是不知道,皇上上回着实没办法替娘娘开罪,且娘娘招的那干脆,皇上一生气就下不来台啊……”常德给她添水,欲言又止。
“下了台又如何?即便皇上不气了,我算计他与张将军,还劫狱、放要害他的人走,公公不如再告诉皇上,拦使臣劫公主的也是我,促程清和寻人的更是我。”她说完眉都没皱一下,又喝了口水,留下小半杯扬手全给倒到了地上,“我一早便知覆水难收,又奢望别的作甚?”她说完便幽幽的看着他。
“哎哟,娘娘啊,您这是生皇上的气呢?”常德望着地上的水剂,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气话,只得干瞪眼。
“公公多虑了,我谁也不气,谁也不恨,眼下我在劫难逃,只求皇上能放过无辜的人。”她望着又阴下来的天,黯然神伤,转而又朝他道,“公公,那日我不得已将你踢开,没伤着吧?”
常德笑着摇头,踌躇着站了会儿,胯下肩膀长长叹了口气:“老奴想让皇上来瞧瞧,可皇上净看着折子,就算发呆也装作听不见。娘娘可要保重,老奴这就走了。”
“公公保重。”她神情有些恍惚,勉强笑道。
常德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又折返了,凑近她、用只她听得到的声音道:“娘娘,书言公子的判罚下来了,斩立决。”
“啊?!”若芸猛的回神,常德却已然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