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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交集(超肥首更求首订)

    大年初一,陆明萱是在鞭炮声中醒过来的,往窗外一看,天还没亮,于是又窝了一会儿,直至丹青来叫起才起了床,梳洗妆扮后,去了正房。

    陆中显已经穿戴一新坐在厅里了,一瞧得陆明萱进来,便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是不是家里的床太硬,睡不惯?”

    陆明萱嗔道:“爹爹说的什么话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我才去国公府多长时间,就嫌弃起自家的床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虽然她的确辗转反侧至三更过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可绝不是因为自家的床不舒服的原因。

    正说着,陆明芙进来了,听得这话,也道:“国公府的床再软再舒服,那也是国公府的床,如何能与我们自家的床相提并论,难道我们才离开三个月,就从这个家的主人变成客人了吗,那我们初五还是别回国公府了,以后都留在家里,省得以后爹爹不再拿我们当女儿看待。”

    陆中显不过白关心关心女儿而已,谁知道却惹来两个女儿这番话,只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们而已……罢了,我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就是,大年下的,你们就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罢?”

    二人笑道:“我们没有生爹爹的气,只是听爹爹这样说,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爹爹以后可再不能说这样的话。”

    陆中显忙道:“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适逢李妈妈领着人端了汤圆进来,父女三个便顺势将这个话题接过,吃过热腾腾的汤圆来。

    吃过汤圆后,陆中显便去了国公府拜年,嘱咐陆明萱与陆明芙留在家里好生歇着,等他回来后,再带她们去几家要好的亲朋本家家里拜年。

    陆明萱对此兴趣不大,却不好扫陆中显和陆明萱的兴,是以待陆中显回来后,也随父亲与姐姐去了几家亲友的家里坐坐,收获了一大堆或是夸奖或是巴结或是酸溜溜的话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银锞子之类。

    次日大年初二,陆中显带了陆明芙出城去走外家,章氏虽父母早亡,却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当年二人待章氏都挺不错,是以章氏虽已走了多年,陆中显仍与舅兄姨姐有往来,四时八节也从来不会忘记送礼。

    本来陆明芙也极力邀请陆明萱一块儿去,——黎氏与丹青一样,是当年国公府自外面买来的,没有亲眷,这也是当年陆老夫人会想着将她给陆中昱的原因,就是想着她孤身一人,事情不至于轻易便泄露了且也好拿捏,自然陆明萱也没外家可走,以前姐妹二人不合,陆明芙也从没想过要邀请陆明萱去自己外家,但如今不同了,二人虽不至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到底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陆明芙的邀请绝对发自真心。

    只可惜陆明萱另有安排,却是不能领陆明芙的好意了,只推说自己不舒服,想留在家里歇息,然后送走了满脸遗憾的陆中显和陆明芙。

    等陆中显和陆明芙离开后,陆明萱便吩咐人备了车,带了丹青并两个仆妇,径自出了家门,往西四牌楼行去。

    她是经陆中显第二次进内院给陆老夫人请安顺道看她们姐妹俩时,自陆中显之口得知了自己铺子顺利开张之事,当然,仍是用的她与黄妈妈小荔事先约定好的暗语,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且她还有很多事尤其是接下来铺子的经营方略要告诉黄妈妈和小荔,所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

    西四牌楼为京城中下层人士聚居之地,虽比起豪门林立的保大坊一带显得有些龙蛇混杂,嘈杂纷乱,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而自有其热闹自在之处,又因正值年节下,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所以陆明萱的马车足足在人群里艰难穿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顺利抵达了梳子胡同她的铺子。

    陆明萱戴着帷帽下了马车后,——倒并不是她有意装腔作势,觉得自己不宜抛头露面,而是怕被认识的人瞧见了横生枝节,她下了马车后,并没有立即进店铺去,而是先将车夫和跟车的两个仆妇都打发了,令他们一个时辰再过来接她,然后站着仔细打量了正中写了“积芳阁”三个烫金大字的门脸一番,又目送三批客人乘兴而进尽兴而出后,才举步走了进去。

    就见整个积芳阁一共三间,左边和中间的屋子各摆了两架多宝阁,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时新首饰,右边的屋子则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并锦杌,墙角还摆了几盆鲜花儿,虽布置得不若陆明萱想象中的那般雅致,却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彼时店里并无他人,只除了一名身着鹅黄色素面褙子的年轻女小二,不是别个,正是小荔,一瞧得陆明萱与丹青进来,便满脸是笑的迎了上来寒暄打招呼:“不知道这位小姐想选些什么首饰?我们这里不但有各色时新首饰,还有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件来,只有我们积芳阁才专有的特色首饰,小姐您是想……”

    话说到一半,待陆明萱将帷帽取下来后,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姑娘,您怎么来了?怎么事先也不说使人来说一声,我也好去门外迎您啊!姑娘这些日子可好,我真是好生惦记您,黄妈妈也好生惦记您,算算时间,她应该很快就过来了,待会儿她一进来便发现您来了,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不过才分开三个多月,小荔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变得爱说爱笑说话做事有条理了,整个人看起来也自信了许多,显然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并不坏。

    陆明萱笑道:“我也很惦记你们,所以特地过来瞧瞧你们,对了,怎么店里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哪里去了?”她第一次让陆中显带信出来给黄妈妈时,便写明了让他们某段时间去城东的静安寺胡同寻一对姓迟的父子,必须寻到为止,只因这对父子父亲是打首饰的行家老手,儿子则颇有经商的天赋,她的积芳阁若能将这对父子揽至麾下,虽不敢说一日千里日进斗金,想要尽快站稳脚跟并发扬光大却是不难的。

    陆中显第二次替黄妈妈带话给陆明萱时,她便已知道这对姓迟的父子已进了积芳阁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至于陆明萱缘何会知道迟氏父子,说来还是拜陆明珠所赐。

    前世她与陆明珠“要好”以后,十日里倒有八日是待在一起的,很多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有一日,陆明珠庄子上的管事来回她,说前年为她所无意救下的那个迟老头儿求到他面前,想让其儿子去陆明珠的铺子上做事,还说其儿子自小便有经商的天分,只要陆明珠给其儿子一个机会,后者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如此无关紧要的小事,陆明珠想都没想便答应了,然后简要与陆明萱说了一下这迟氏父子的来历。

    这对父子原是陕甘一带人氏,因家里遭了灾,只能进京投奔亲戚,谁知道亲戚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二人无处可去,偏迟老头儿又因一路风餐露宿的病倒了,求到医馆门前,却被医馆拒之门外,若非侥幸遇上陆明珠经过,可巧儿那日陆明珠又难得发了一回善心,父子二人只怕早见阎王去了。

    陆明珠将人救下后,便送去了她的一个庄子上,之后便将这对父子忘到了脑后去,若非是日管事来回,她根本记不起还发生过这回事。

    谁知道那迟老头儿的儿子竟真如其父说的那样,极有经商的天分,去了陆明珠的铺子上后,才三个月时间,便让陆明珠铺子上的利润提高了三成,随后更是与陆明珠建议,在铺子旁再开一家银楼,说自己父亲原是他们老家一带出名的银匠,到时候父子联手,必定能为陆明珠带来更多的利润,也算是二人聊报陆明珠的救命之恩一二了。

    只可惜陆明珠坐拥福慧长公主留下的所有嫁妆,她自己身为县主每年也有俸禄和赏赐,缺什么也不会缺银子,对此兴趣不大,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陆明萱一开始也没想到迟氏父子身上去,原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且还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忘得没边儿了,还是进了国公府见了陆明珠,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才想到了这件事,然后便灵光一闪,生出了要将迟氏父子揽到自己麾下的主意,陆明珠欠她两条命,她不过截走她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算得了什么?

    事实证明,她这个主意再明智不过,陆中显第二次为黄妈妈带话给她时,黄妈妈便说了迟老头儿的确是个出色的银匠,她画的那些首饰花样经他之手打出来,比之之前她们送去大银楼,请大银楼知名银匠打出来的首饰样本毫不逊色,而迟老头儿的儿子也的确有经商的天赋,短短几日,便让他们的铺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明萱方才在门外才待了短短一刻钟,便看见三拨客人来照顾生意便是他的杰作了。

    小荔听陆明萱问起其他人,忙笑道:“迟师傅前几日不慎染了风寒,偏又说大年下的不能请大夫不然不吉利,便只在屋里休息,小迟师傅放心不下,时不时的便要进去看一眼,想来很快就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十七八岁,五官生得平凡,双眼却极有神的青年自后堂走了出来,想来便是那位小迟师傅了。

    小迟师傅只当陆明萱是来买首饰的客人,脸上立刻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迎上前客气道:“不知道小姐想选什么样的首饰,我们这里……”

    “小迟师傅是吗?这些日子辛苦你和迟师傅了,迟师傅好些了吗?若迟师傅的病情还没好转,便是请大夫上门也无妨的,我不忌讳这些。”陆明萱不待他把话说完,已含笑打断了他。

    小迟师傅怔了一下,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小荔见状,忙道:“小迟师傅和迟师傅不是隔三差五就说想见一见你们真正的救命恩人吗,怎么这会儿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了,你反倒不说话了?”

    “小荔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小迟师傅满脸的惊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父子的救命恩人,积芳阁的幕后老板竟会是眼前这个还不到他胸口高,长得精致得跟个白玉娃娃似的小姑娘一般。

    可小荔却肯定的对他点头,肯定的对他说:“对,这就是我们姑娘,你们父子的救命恩人!”

    小迟师傅这才相信了,下一刻便“噗通”一声跪到陆明萱面前,不由分说磕了三个响头:“姑娘救命之恩,我父子二人无以为报,以后但凡姑娘有吩咐,我父子二人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陆明萱压根儿没想到小迟师傅会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就磕头,怔了一下才急声道:“小迟师傅快起来,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你如此大礼……”本想命人扶他的,左右一看,却见小荔与丹青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就更不必说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小迟师傅磕完了三个头,才劝了他起来。

    小迟师傅方起来,黄妈妈来了,瞧得陆明萱竟来了,又惊又喜,眼泪瞬间流了满脸,陆明萱与小荔劝了好一会儿方渐渐止住。

    之后陆明萱去后堂看了迟师傅,一位五十来岁,生得与小迟师傅极像的老者,又把自己这阵子新画的首饰样子给了他,并告诉小迟师傅,这些首饰打出来一个月只能推出三件,并将铺子接下来的经营方略与小迟师傅商讨了一番定下来后,眼见一个时辰已快到了,她必须得回去不然就该露马脚了,这才被黄妈妈和小荔依依不舍的簇拥着,送到了门外。

    陆明萱扶着丹青才在积芳阁门外站了片刻,陆家的车夫与跟车的那两个婆子便先后回来了,给陆明萱行过礼后,便先后上了车,打道回陆家去。

    彼时已近午时,比早间暖和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因此比早间更多出了许多。

    陆明萱的马车在人群里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驶出梳子胡同,却在拐过弯后,被堵在了一片相对宽敞,但此刻却搭了个简易高架,挤满了人,还有人在敲锣打鼓念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之类话,应是有人在卖艺的空地上,连像方才那样慢慢的挪动都做不到了。

    陆明萱撩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见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反倒不着急了,索性就那么撩着车帘,饶有兴致的看起外面形形色色的路人们来,说来她活了两世,还从没有过一次性看到这么多人的时候呢!

    看够了行人,陆明萱漫不经心的循着不远处的锣鼓声看去,然后她便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只因她竟看见了一个她万万想不到会见着的人,尤其此刻那人还站在高高的架子之上。

    那人一张俊雅绝伦的脸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不是别个,竟是凌孟祈!

    大年下的,凌孟祈怎么会出现在中下层平民并贫民聚居的西四牌楼,还一身破旧短打的站在简易搭就的高架之上表演杂耍,卖艺取悦路人?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国公府,与国公府的一众主子们吃酒看戏,玩笑取乐,尽情享受过年的喜悦与放松吗?国公府的人知道他出来卖艺吗?堂堂侯府嫡长子,就算不被父亲所喜家人所容,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才是,他到底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他那张脸有多显眼,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陆明萱满脑子的疑问,第一反应便是过去叫凌孟祈自高架上下来,一问究竟。

    她正想吩咐车夫自己要下车,高架之上的凌孟祈就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停下动作忽然看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瞬间在空中交汇了。

    虽然彼此隔着不小的一段距离,陆明萱还是奇异般的看清了凌孟祈漂亮双眸里的难堪与屈辱,还有一抹一闪而过的哀求,陆明萱一下子想到了小年夜时陆文逐定要凌孟祈也与他们一块儿玩投色子时,凌孟祈那红得几能滴出血来一般的脸和他眼里隐忍的难堪,而此刻,他眼里的难堪比当时犹甚。

    陆明萱几乎是立刻打消了要过去找凌孟祈一问究竟的念头,他身为凌相之孙,堂堂侯府嫡长子,自贬身份来这边卖艺必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这苦衷十有**还与银子有关,所谓“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他已经够难堪够屈辱了,自己又何必还要过去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让他更难堪更屈辱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那一面,譬如自己,不也不想人知道有关积芳阁的事吗,凡事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念头闪过,陆明萱已放下帘子,将自己与凌孟祈隔成了两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总算开始缓慢移动了,陆明萱不由暗自舒了一口气,虽然隔着车帘,看不到彼此,她还是很担心凌孟祈会觉得她是在躲着看他的笑话儿,如今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只是马车才驶出没多远,陆明萱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隔着车帘命令车夫:“掉头,驶回方才那个有人卖艺的地方去!”

    车夫不明所以,跟车的两个婆子也不明所以,赔笑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敢是忘记买什么东西了?不如说与我们,我们与姑娘买去?”

    陆明萱只淡淡一句:“难道我做什么事,还要反过来向你们报备解释不成?”便说得二人不敢再说。

    马车于是掉头驶回了方才那片空地上。

    彼时人群已散去了好些,锣鼓声也已停了,还有人在拆架子,显然是凌孟祈中止了卖艺,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方才自己与他对视那一眼有关?

    陆明萱忖度着,戴了帷帽正打算下车,就听得车下一个声音道:“这位公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什么不能做,怎么偏来行这些粗鲁危险之事?若是公子不嫌弃,我那里倒是正好缺个端茶倒水的,公子不如随了我去,虽不能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却也是吃穿不愁,公子不妨考虑一下……”

    话没说完,已被人不怀好意的笑着高声打断:“得了罢老丁,你那里端茶倒水的,最后哪一个没有变成你的摇钱树?就更不必说这位公子生得这般漂亮,只怕连万花楼的赛貂蝉都及不上了!”

    引得围观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猥琐而下流。

    陆明萱听至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因命车上两个婆子:“你们立刻下去,说我们是昌国公府贺家的人,让那些人离开,否则就是跟昌国公府过不去!”

    两个婆子都满脸的错愕,喃喃道:“可是我们明明是定国公府陆家的人,这不是瞎充字号……”一语未了,见陆明萱已是满脸寒霜,只得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依言下车赶人去了。

    好在围观的众人都听过昌国公府的名号,又见二人穿着打扮虽不甚富贵,却形容端肃,进退有度,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娘子,不疑有他,一窝蜂都散了。

    车上陆明萱方松了一口气,彼时凌孟祈已自马车的外观上认出了方才替他解围的不是别个,正是陆明萱,因满脸通红的过来隔着车帘向她道谢,声若蚊蚋:“多谢萱……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陆明萱想了想,道:“凌世兄若是信得过我,就即刻去前面梳子胡同一家名唤‘积芳阁’的首饰铺子,我有话与凌世兄说。”然后吩咐车夫:“掉头回方才的地方去。”

    “是,二姑娘。”车夫应了,驾着马车往积芳阁驶去。

    待下了马车后,陆明萱如法炮制,将车夫与两个跟车的婆子都打发了,才举步进了积芳阁。

    黄妈妈小荔并小迟师傅都没想到陆明萱会去而复返,只当出了什么事,忙齐齐迎了上来:“姑娘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明萱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马上有客人到,等客人离开后再告诉你们不迟。”

    正说着,凌孟祈已带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身上也穿着一身破旧短打的小子走了进来,一见陆明萱便问道:“萱姑娘说有话与在下说,不知道是什么话?”声音里有一抹遮掩不住的紧张与防备。

    陆明萱还没答话,跟他来的那个小子已带着哭腔先道:“求萱姑娘千万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不然我们少爷以后就在国公府待不下去了……”当是他的小厮无疑了。

    “闭嘴!”凌孟祈忙呵斥道:“我与萱姑娘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还望萱姑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后一句话是对陆明萱说的,只是他虽没有像自己的小厮那般出言请求她,他的眼神却告诉陆明萱,他也恳求她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

    陆明萱就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笑着反问道:“我如果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折回来为凌世兄解围,还将凌世兄请到这里来?事实上,我不但不会将方才之事说出去,反倒还有求于凌世兄,只不知凌世兄答应不答应?”

    陆明萱此言一出,凌孟祈不由呆住了,片刻方蹙着好看的眉头苦笑道:“萱姑娘如有吩咐,在下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在下的处境姑娘如今也知道了,只怕是有心无力……”

    他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就不至于大年下的出来行卖艺这样下九流的事了,不知道这位萱姑娘有求于自己什么,十有**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不那么故意这么说的罢?就跟之前她在与自己对视后,便让自家的马车驶开了一样,只不知她缘何又折了回来?

    陆明萱见凌孟祈连苦笑都是那般的赏心悦目,不由晃了一下神,暗叹难怪国公府上下泰半女人都被他迷得五迷六道的,他的确有那个本钱,哪怕穿得再破旧,哪怕看起来再狼狈再落魄,一样掩不住风华绝代!

    随即便敛住心神,笑道:“不怕告诉凌世兄,这事儿还真只有你能帮上我的忙,只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凌世兄若是不介意,可否与我去后堂,一边吃茶一边说?”

    凌孟祈闻言,有片刻的迟疑,这位萱姑娘说只有自己才能帮上她的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万一自己中了计该怎么办?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是男子,又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她一个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不成?因点头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明萱便向通向后堂的门一摊手:“凌世兄请!”说完转头命小荔,“还不快沏茶去?”

    却见小荔一副呆呆的样子望着凌孟祈,那眼神就跟见了仙人一般,别说听见她的话沏茶去了,只怕连自己是谁都早忘了;再看黄妈妈与小迟师傅,竟也一副与小荔差不多的样子,直直望着凌孟祈,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知道多可笑。

    陆明萱哭笑不得,伸手推了小荔一把:“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我让你沏茶去吗?”又唤了一声黄妈妈和小迟师傅,“都愣着做什么,不做生意了?”心里则忍不住又是一叹,连小迟师傅同为男子乍见凌孟祈都这般失态了,她又怎么能苛求小荔与黄妈妈保持一颗平常心,话说回来,她自己方才不也晃了一下神吗?万幸这会儿没有客人上门,不然一传十十传百的,只怕要不了多会儿时间,她这里就该水泄不通了!

    小荔与黄妈妈并小迟师傅闻言,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忙齐齐应了一声“是”,便慌慌张张的散了。

    陆明萱这才引着凌孟祈进了后堂,丹青与凌孟祈的小子一并被她叫了进去,却是为了避嫌。

    “凌世兄请坐。”进了后堂的小客厅后,陆明萱先招呼凌孟祈坐下,自己也坐了,待小荔沏了茶来后,方正色道:“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之所以请凌世兄过来,是有一笔交易想与凌世兄谈。”说着看一眼他的小厮,“只不知凌世兄这个小厮信得过信不过?”

    凌孟祈忙道:“虎子自小便跟着我,是我身边唯一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萱姑娘有话但说无妨。”心里则满是疑惑,这位萱姑娘说有交易与他谈,会是什么交易?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值得对方与他谈交易的地方?

    就听得陆明萱道:“实不相瞒凌世兄,这间首饰铺子的幕后老板其实正是我,相信你已约莫猜到几分了罢?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住在国公府里,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出来一趟实属不易,所以想找一个人能代我时常过来铺子看看,彼此要带什么话什么东西也方便一些,不知道你可愿意做这个人?若你愿意,每月铺子的利润我分你一成,过去几个月铺子每月的平均利润大概是二百两,将来应当还能更多一些,一成虽不算多,想来也够你每月的花销了,不知凌世兄意下如何?”

    这便是陆明萱方才本已走远又让车夫折回来的主要原因了,她自搬入国公府至今三个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来,还是借的过年回家与父亲团聚的机会,可想而知以后她出来的机会有多渺茫。

    可她画首饰样子也不能一蹴而就,铺子的好多经营方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想到的,这便需要一个不说随时,至少能隔三差五帮她带话带东西出来的人,她又不打算让陆中显知道此事,若再通过陆中显传几次话带几次信,难保他不动疑,到时候岂非横生枝节,也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凌孟祈就不一样了,他本就寄居在国公府里,彼此日常见面的机会虽不多,要让彼此的丫鬟小厮悄悄传个什么话递个什么东西的,还是很容易的;而凌孟祈又显然极缺银子,她也算是急人之所急,变相帮了他一把,如此互惠互利之事,想来他不会有不应之理。

    还有另一层不能为人所道之原因,那就是凌孟祈如今与赵彦杰同住四知馆,如今大家都还小也就罢了,等再大上几岁后,就该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她又怎么能肯定她愿意嫁赵彦杰,赵彦杰就愿意娶她呢?总得彼此都有那个意思才好,到时候与他同住一处的凌孟祈无疑就是那个最合适帮忙问话的人了,她自然要未雨绸缪,趁早将人笼络住。

    凌孟祈是已约莫猜到这间铺子是陆明萱的,并非常惊异于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为何会背着大人开这样一个铺子,据他说知,她很得父亲的宠爱,家里家底虽不算太丰厚却也绝不穷,她还极得国公府老夫人看重,这样的她,却背着大人在西四牌楼在的地方开了一家首饰铺子,莫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他万万没想到陆明萱会与他谈这样一个“交易”,这个交易说是交易,其实说穿了,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便能每月白得一笔数目虽不算大,却也足够他日常应酬花销的银子了,——这位萱姑娘根本就是看出了他的窘境,看他可怜,所以变相的想帮他罢,不然这样的好事又不是非他不可,她何必非要找上他?

    一瞬间,惊喜、感动、难堪、羞赧、屈辱……还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情绪齐齐涌上凌孟祈的心头,让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抿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保持沉默。

    凌孟祈这一沉默,便直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开口的迹象。

    陆明萱也不催他,毕竟事关他身为男子的脸面与尊严问题,他要多考虑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他又分明是一个颇为自尊之人,不然他大可将自己的窘境如实告诉老国公爷,那样虽然也尴尬也难堪,到底尴尬难堪不过大年下的来市井上抛头露面的卖艺还被人奚落调戏,可他依然选了后者,虽尴尬难看却是自己凭本事挣来而非不劳而获,显见得他有自己的底限,她自然不能勉强他。

    可凌孟祈与陆明萱不急,侍立在凌孟祈身后的虎子却急了,又等了片刻,见自家少爷还没有开口的迹象,到底没忍住小声说道:“少爷,萱姑娘这个忙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要不您就答应了罢?况萱姑娘也是一片好心,知道咱们缺银子缺得紧……您就别再考虑了,答应了罢?”

    见凌孟祈还是不说话,因又道:“方才咱们虽赚了五两多银子,可却是因为大年下上街的人比平日多也比平日大方,况咱们也不可能日日都来这里卖艺,老国公爷可说了,等过罢元宵节后,便要让您跟着国公府的几位爷念书习武了,到时候咱们哪还有时间出来……屋子里服侍的人因前儿过年没得赏赐,已经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月钱又还没发下来,便是发下来了,那点银子又能抵多少事儿,长此以往,咱们的日子岂非又要回复到以前在临州时一样了?少爷,您就答应了罢?”

    虎子说到后面,声音里已忍不住带上了哭腔,显然这些日子主仆二人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算好过,想想也是,国公府上下都早早练就了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又岂是因凌孟祈长得好便能轻易改变的?

    陆明萱虽早已猜到凌孟祈缺银子缺得紧了,却仍没想到他竟会连过年打赏自己屋里服侍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不过想起国公府内外院的月钱都是月初发,又瞬间明白过来,凌孟祈与赵彦杰来国公府时,已是腊月中旬了,没赶上发腊月的月钱,不然国公府的小爷们都是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钱,有了那六两银子,至少他过年打赏下人的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

    思及此,陆明萱又想起凌孟祈刚住进国公府时那些丫鬟们打探来的消息,说他此番上京身上只得其祖母给他的一百两银子,在路上时便已花光,住进四知馆的第一日几乎连打赏下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当时她还想,那些丫鬟们真是有够不知所谓的,再怎么说凌孟祈也是堂堂侯府的嫡长子,就算再不得父亲与亲人待见,也不至于困窘到那个地步,必定是以讹传讹,——如今看来,空穴不来风,那些传言虽未必十成十都是真,至少也有八成是真的了!

    虎子还在哭着:“少爷,这又不是让您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且也不算是不劳而获,您能帮萱姑娘做到她做不到的事儿,不也是在帮萱姑娘的忙吗?那便算不得是萱姑娘在施舍我们了,您就答应了罢……”

    显然虎子很明白凌孟祈此刻心中的犹豫与纠结,毕竟主仆二人打小儿一块长大,说是主仆,更胜兄弟,对彼此熟悉得就像是熟悉另一个自己一样。

    “好了,不要再说了!”虎子话没说完,一张脸青白交错的凌孟祈总算开口打断了他,然后看向陆明萱肃色沉声道:“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后如有机会,我一定百倍千倍以报!”

    也就是说,答应了陆明萱的所谓“交易”,也接受了陆明萱的好意。

    陆明萱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说实话她方才还真担心凌孟祈为了所谓的脸面与尊严,一口回绝了她的交易,到时候且不说帮得到帮不到凌孟祈,又能不能提早为以后铺路了,她该上哪儿去找另一个比凌孟祈更适合帮她忙的人去?

    脸上不自觉带上了一抹轻松的笑,陆明萱问凌孟祈:“凌世兄看咱们要不要签一个契约之类的?”对她来说签不签契约无所谓,但对凌孟祈来说却是签了更有保障。

    凌孟祈不答反问:“对我来说,这个交易明显是无本生意,若我还要与萱姑娘签契约,我成什么人了?”

    陆明萱点点头,笑道:“那就不必签了罢,横竖也不是外人。对了,我们铺子每月都是月初盘账,你的分红自然也该月初给你,我这便让人给你取去。”说罢扬声唤了小迟师傅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小迟师傅虽讶异于他们的铺子几时改成月初盘账了,但东家既有吩咐,也不好有二话,答应一声便自去了,稍后捧回两锭十两一锭的雪花银来,在陆明萱的示意下,放到了虎子手里。

    虎子立时满脸的喜悦,小心翼翼的捧着那两锭银子,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少爷,我们有银子了,我们终于有银子了……终于可以不必再看那些人的脸色了……”

    凌孟祈的俊脸上却疏无喜色,只是看向陆明萱道:“这是姑娘铺子十二月的利润,我是十二月中旬才进的京,这银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要。”命虎子还给小迟师傅。

    被陆明萱摆手制止了,道:“那算是我预支给你这个月的,总成了罢?你若是再要与我客气,我可就没好话了!”

    凌孟祈闻言,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此事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

    稍后,陆明萱又将铺子里所有的人都召齐,把自己的安排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命大家以后见了凌孟祈要如同见了她一样,末了见时辰实在不早,再耽搁下去待家去后指不定陆中显和陆明芙都已回来了,自己轻易解释不清后,方辞了众人,坐车打道回府了。

    一直到陆明萱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以后,凌孟祈与虎子两个才也离开了积芳阁,却并没有径自回国公府,而是左拐右拐的,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那里一座废弃的小破庙里换下身上破旧的衣裳并藏好后,方取道返回国公府。

    现在,主仆两个都衣冠楚楚的,看起来又恢复了之前豪门贵公子和贵公子身边体面长随的样子,任是谁见了,也不会想到仅仅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二人还一身破衣烂衫,抛头露面的在市井之上行着下九流的事,就为赚一点微薄的银子,好回去打赏下人。

    “少爷,其实要我说,咱们大可不必再将那两身破衣裳藏好,就该直接扔了的。”半道上,虎子因忍不住笑嘻嘻的说道,“如今咱们有银子了,且以后每月都会有,再加上国公府的月钱,很可以度日,再不必担心没银子打赏下人,没银子与几位爷凑个份子应酬应酬什么的了,留着那衣裳岂不是白让自个儿瞧了糟心吗?”

    凌孟祈闻言,英挺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才冷声道:“萱姑娘怜悯我们,那是她心善,却并非应当,你做出这副理所应当坦然受之的样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虎子不由垮下脸来,嗫嚅道:“可是我们也不是白得萱姑娘的银子啊,我们要帮萱姑娘做事的……”

    凌孟祈冷笑道:“萱姑娘又不是非我们不可,还什么事都没替她做已经先得了二十两银子的工钱,相信多的是人愿意替她做事,这样你还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虎子不说话了,良久方喃喃道:“那少爷是什么意思,将这银子还回去,以后有机会了还出来卖艺吗?那也未免太委屈少爷了,少爷自小忍辱负重的练习武艺,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靠这武艺赚几个不入流的小钱儿的……罢了,我什么都没说,少爷怎么吩咐,我怎么做便是……”

    “谁说我要将银子还回去了?”不想凌孟祈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后要加倍尽心尽力为她办事,若将来我们有机会飞黄腾达了,更要百倍千倍的报答她才好。”

    虎子不由松了一口长气:“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少爷是要将银子退还给萱姑娘呢,那我们可就得继续忍受那些人的冷眼了,幸好!少爷只管放心罢,我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为萱姑娘办事的,她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嗯。”凌孟祈点点头,没有再说。

    主仆两个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虎子忽然道:“少爷您说,萱姑娘为何要这样帮我们,就像您说的那样,她又不是非我们不可,那她为何要这么帮我们,莫不是她对少爷有什么想法儿不成?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萱姑娘如今年纪还小,已是这般漂亮,待再大上几岁,还不知道会漂亮到什么地步呢,倒真与少爷是一对儿绝配,凌陆两家又有婚约,虽说萱姑娘只是陆家的旁支,如今养在老夫人跟前儿,也比国公府的姑娘差不了什么了……”

    “闭嘴!”话没说完,已被凌孟祈厉声喝断:“萱姑娘也是你能背后议论呢?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就立刻给我回临州去!”

    虎子跟了凌孟祈十来年,还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过,当即唬得脸色发白,什么也不敢再说。

    凌孟祈见状,暗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大步往前走去,心里却禁不住苦笑,虎子可真是敢想,以他如今的处境,别说痴心妄想娶陆家的姑娘了,还能在定国公府待多久都是一个问题,老国公爷待他是好,可他总不能仗着这点好就在国公府待一辈子,再过几年,总要出去自立门户的,到时候他十有**仍是一无所有,娶了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回去跟着他吃苦受穷吗?

    别说国公府不会将姑娘嫁给他,——连待他最好的老国公爷都至今未提过有关婚约的一个字就是最好的明证,便是他自己也不愿意白委屈人家,即便是旁支姑娘也不愿意。

    可不知怎么的,虎子那句‘倒真与少爷是一对儿绝配’却犹如生了根一般,在凌孟祈脑中挥之不去。

    他禁不住就想到了方才陆明萱与他说话时那真诚的语气和眼神,他自小不被父亲和家人所待见,察言观色几乎成了本能,自然能体会到她的真诚是发自内心,而非装出来的;随即他又想到了自己初进国公府,乍见陆明萱的那一日,当时他便觉得这姑娘是国公府一众姑娘里最漂亮的一个,却没想到她不但漂亮,心地还那么好,只可惜,她不是自己能肖想,至少不想现如今的自己能肖想的……

    再说陆明萱坐了马车往回赶,半道上,她有意找借口将两个跟车的婆子打发去外面跟车夫一块儿坐在车辕上后,才压低了声音向一旁今日自出了家门,她便一直没对其解释过自己行为,只让其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丹青道:“你今日跟着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听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跟着我,只是跟着我吗?”

    她今日是有意什么都不与丹青说,却直接将她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就是想看她沉不沉得住气,事实证明,丹青很能沉住气,一直都未问她一句,也没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儿,但心中看起来却自有丘壑,嘴也极紧。

    这正是陆明萱想要的人,所以她才会选在这个时候问丹青愿不愿意跟着她,只是跟着她。

    陆明萱说这番话时,一直没看丹青一眼,但丹青却分明觉得,自己心里想什么姑娘都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她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并不坏,跟一个聪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主子总比跟一个浑浑噩噩的强,尤其这个主子还愿意信任自己,栽培自己,大有将自己当心腹培养的架势……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了口:“奴婢愿意跟着姑娘!”

    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

    陆明萱就抿嘴微笑起来。

    回到家中,陆中显和陆明芙还没回来,陆明萱松了一口气,敲打了一番车夫和跟车的两个婆子,说事涉国公府的公子,严令他们不得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后,才打发了他们,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只是梳洗一番躺到床上后,陆明萱却怎么也睡不着,不自觉便想到了凌孟祈,想起后者生了那样一副绝世姿容,本该受尽万千宠爱才是,谁知道如今却落得这样一副境地,就好比一块上好的美玉掉入了泥淖里,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自泥淖里挣扎出来,又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因人度己,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如今瞧来虽好似是坦途一片,却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坦途下是薄冰,一个不慎那薄冰便有可能皴裂、破碎,让自己掉进彻骨的冰水里,如前世那般,再无重见天日之日,所以,她一定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谁也伤害不了她也不敢伤害她的地步,——陆明萱再一次在心里下了决心,才慢慢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天已快黑了,陆中显和陆明芙也已回来了,带回了一大堆农家自产自制的各类肉菜干货并点心等,瞧着卖相虽不怎么样,吃起来却自有一番风味,晚饭父女三人便是吃的这些东西,都是十分尽兴。

    接下来两日,陆中显没有再出门,一直留在家中陪两个女儿,父女间虽不比母女间可以一起谈论衣服首饰说体己话儿之类,但对于父女三人来说,只要能静静的伴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幸福与享受。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父女三人都觉得才只眨眼间,已到了初五,陆老夫人事先说好使人来接陆明萱和陆明芙回国公府的日子。

    该说的话昨儿夜里陆中显已与两个女儿都说了,不外乎与她们进国公府之前说的那些话一样,末了又拿了两个荷包出来给她们,说让她们留着打赏下人用。

    陆明萱与陆明芙都不收,说她们的银子够用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上次陆中显给她们的银子她们本就未用完,进了国公府后每月又跟国公府的姑娘们一样有五两银子的月钱,虽不算多,要打赏个什么凑个份子什么的,却是足够了。

    软硬兼施的逼陆中显将银子收起来后,姐妹二人又说起另一个她们共同关注的话题来,那就是陆中显到底什么时候才为她们娶一位新太太进门?直逼得陆中显答应她们过了元宵节后一定请媒人上门后,姐妹二人方满意的离开了正房,各自回了房间歇息。

    初五来接陆明萱和陆明芙回国公府的仍是上次的胡妈妈和辛妈妈,将箱笼装了车后,陆明萱与陆明芙便上了马车,因国公府明日请客吃年酒,陆中显要过去帮忙,便骑了马与姐妹二人同行,如此一来,姐妹二人倒是不必向陆中显辞行了。

    回到国公府,陆明萱与陆明芙先回房换了衣裳,然后便自陆老夫人起,去长辈平辈屋里都转了一圈,并送上小礼物,都是陆中显提前准备好的,虽不值什么,到底是一番心意。

    一直到午时时分,姐妹二人方算是见完了礼,复又折回荣泰居,陆老夫人先前已说了,让二人过来用午饭。

    吃完午饭,陆老夫人依例要睡中觉,陆明萱与陆明芙随着张嬷嬷服侍了一回,待陆老夫人躺下后便要离开,不想却被陆老夫人唤住,自枕头底下摸了两个荷包出来,笑眯眯的递与二人道:“这是给你们姐儿俩的压岁钱,你们其他姊妹的大年初一我已给了,就只剩下你们两个的还没给,如今总算是了了一桩事。”

    陆明萱与陆明芙掂着那荷包沉甸甸的,本不想收,但陆老夫人已说了是压岁钱,“长者赐不敢辞”,便也只能道谢收下,然后离开了荣泰居。

    待回到空翠阁打开一看,全是莲子米大小的金豆子,粗略估计一下,少说也有二十几两,换算成银子便是二百多两,姐妹两个一时都有些回不了神,她们本还以为陆老夫人就象征性的给点金银锞子的也就罢了,谁知道却给了这么多金豆子,她老人家这压岁钱也未免给得太大方了罢?

    陆明芙因忍不住小声说道:“也不知道老夫人给其他姑娘们给的是多少?且不管老夫人给她们的是多少,咱们的都不能让她们知道才是,不然又该横生枝节了。”顿了顿,又附耳与陆明萱道,“我总觉得老夫人对咱们姐妹太好了一点,你说她老人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么总有一种她老人家是在养猪,等养肥了我们,便会立刻卖出去的感觉?”

    陆明萱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明芙才好,只得道:“难道老夫人对我们好还不好,说明我们讨人喜欢嘛,难道非要弄得猫憎狗嫌的你才高兴?再说了,你承认自己是猪,我可不承认,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啊!”

    “我们是亲姐妹,我如果是猪了你难道会不是?”陆明芙撇嘴,遂也不再多说,自回房整理箱笼去了。

    伴香与伴琴见陆明芙走了,忙各捧了一堆东西,满脸堆笑凑到了陆明萱跟前儿来,一个道:“姑娘的箱笼方才奴婢们已经整理好了,倒是奴婢过年家去时,奴婢的老子娘做了一些鱼鲞和酱黄豆,让奴婢带些回来姑娘尝尝,还望姑娘别嫌弃粗陋才好。”

    另一个则道:“奴婢的娘给姑娘做了几双鞋,让奴婢带回来,说若是姑娘穿着好,以后再做了来孝敬姑娘。”

    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不着痕迹的将本来服侍在陆明萱身侧的丹青挤开。

    陆明萱冷眼看着,也不出声制止二人,若丹青连这些小事都应付不来,她也没有栽培她的必要了。

    次日是定国公府请吃年酒的日子,国公府一早便张灯结彩,自巳时起便有客人陆陆续续来贺了。

    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陆二夫人都是妆扮一新,领着同样妆扮一新的一众姑娘们早早便等在了荣泰居的敞厅里,今日乃是请吃年酒的第一日,有分量的客人一般都是今日来贺,其中必定不乏与陆老夫人身份辈分相当的,马虎不得。

    众姑娘又以陆明凤和陆明珠最为显眼,二人一着玫瑰红净面妆花禙子,衣角和袖口都绣了大朵大朵的玉芙蓉,耳边一对掐丝小灯笼耳环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摇晃,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一着缕金挑线百蝶撒花裙,戴鸾鸟展翅金步摇,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大红的衣裳相得益彰,恰如那春兰秋菊一般,无形中便将其他姑娘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

    被这两人压下风头去,其他姑娘也就罢了,惟独陆明雅满心的不忿,本来她今儿个也穿了新做的衣裳戴了新打的首饰,满以为能大出一回风头的,谁知道又沦为了陆明凤和陆明珠的陪衬,她不敢抱怨陆明凤和陆明珠,于是只能将矛头对准了陆明萱和陆明芙,向自己的贴身丫鬟有意用压低了却刚好够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也不知道祖母怎么想的,竟让她们两个也跟我们一块儿出来见客,待会儿客人问起她们是什么身份时,可该怎么说?”

    可惜陆明萱与陆明芙根本不理她,就跟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管含笑小声说着体己话儿,所谓“鄙视的最高境界是无视”,就不信她们都摆明了视陆明雅为空气了,她还要上赶着来找不自在。

    果然陆明雅虽被二人气得半死,但二人不接招她也无法可想,只能狠狠剜了二人一眼,移开了视线,自与陆明欣说话去了。

    定国公府身为本朝开国四公之一,素来圣眷颇隆,如今的当家主母又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妹,还有一位长公主儿媳,自然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豪门勋贵,因此今日来吃年酒的客人着实不少,不但将原定的十五桌席面全坐满了,又加开了几桌,才堪堪应付过去。

    陆老夫人有意抬举陆明萱和陆明芙,为二人以后说亲造势,遂一直将二人带在身侧,别人问起二人的身份时,便说是族中孙女儿,看着好特意接来身边养活的,与自己的几个亲孙女也不差什么了,请大家千万多多关照云云。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众客人自然不会不买账,且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待陆明萱和陆明芙都一副和蔼热情的样子,以致一天下来,姐妹两个光收见面礼都差点儿收到手软。

    之后几日客人再来贺时,陆老夫人便泰半不见了,只待在自己屋里或是与几个族中相得的老妯娌闲话,或是与一众孙女儿赶围棋抹骨牌取乐,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如此过了几日,国公府的年酒请完了,陆大夫人陆二夫人等人又忙着去别家吃年酒,十次里倒也有七八次是带着陆明凤等人一块儿去的,也曾邀请过陆明萱和陆明芙,却被陆老夫人给推了。

    陆老夫人想的是,如今她姐妹二人年纪都还不大,说亲也不急于这一时,尤其是陆明萱的亲事她心里已约莫有了主意,而定国公府的人会去吃年酒的地方,自然都是与定国公府地位相当甚至地位更高的人家,便是她再抬举陆明萱与陆明芙,她们也是绝不可能嫁到那样人家去的,实在犯不着现下便让二人去当其他孙女们的垫脚石,若只是给她们垫垫脚也就罢了,好歹也能长点见识,可若是不慎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被人算计了去,就真是悔之晚矣了。

    在这一点上,陆明萱与陆老夫人想到了一块儿去,与定国公府地位相当的人家她们姐妹俩是绝对嫁不进去,且她也没想过要嫁进去的,既是如此,她们又何必上赶着去找不自在?来定国公府吃年酒的客人们对她们客气,并不代表去其他人家吃年酒的客人们也会对她们客气,反倒更可能轻视甚至是侮辱她们,更何况定国公府内部忌恨她们姐妹的也是大有人在,明知内忧外患还非要去自取其辱,那是傻子才会有的行为,陆明萱上辈子已当够了傻子,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倒是陆明芙为不能跟陆大夫人等人出去见一番世面颇为遗憾,不过在陆明萱如此这般劝解了她一通后,她也就释然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便算是过完了,国公府的姑娘学堂也重新开课了。

    过去几个月以来,陆明萱利用每次下课后的空闲时间,已以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问得兰素心颇有些招架不住,算是基本实现了她的初衷——一定要问得兰先生见了她便“怕”她才好。

    所以此时此刻,难得一个休沐日,陆明萱却并没有休息,而是正站在国公府设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藏书楼“九省楼”的院门前,却是兰先生疲于应付她之后,索性把她给支到了藏书楼来,让她自己找书看去,还建议她可以多读史家笔录经义理学之类的,说是‘读史书可以明智’。

    于是陆明萱便来了。

    对于定国公府大名鼎鼎,不止是在勋贵圈子,甚至是在皇室乃至整个京城都颇有名的藏书楼九省楼,陆明萱上一世虽在国公府住了六年,却一次也不曾踏足过,只知道九省楼很有名,里面藏了许多书,却是当年本朝开国皇帝破城时,各大将领都只顾着抢财物,惟独定国公府的先祖不知道怎么想的,一进皇城,便直扑向御书房,抬走了许多古籍和孤本,至后来开国皇帝坐稳了宝座以后,便以一些明目,从众位大将手里要回了大半财物充入国库,只有老定国公抬走的古籍和孤本因不在册上,便没有被要回去,成为了如今九省楼的镇楼之宝,甚至连皇家藏书阁都及不上。

    九省楼名为楼,顾名思义,自然少不了楼,乃是一片三进三层的建筑物,第一进藏书最多,从经史子集到诗书画册再到野史话本,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管理也最为松散,上到国公府的一众主子,下到蓄养的清客相公并下人们,再到外来的亲戚好友,都可以随意进去借阅书籍,若要将书籍借走,只需留下姓名签字按手印即可。

    与之相反的第三进管理却最严格,除了老国公爷和现任国公爷陆中冕有资格随意出入以外,连陆老夫人和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爷陆文廷也轻易别想踏足。

    剩下第二进则介于第一进和第三进之间,虽没有似第三进那样收录着各种珍稀的古籍孤本并国家大事家族秘辛,但出入却相对自由得多,外府的人并下人是进不去了,对国公府的主子们并寄居的客人们却是随时开放的;也没有第一进的藏书多,但藏书的价值却普遍比第一进的高,譬如第一进藏的书画是拓本,那第二进藏的便是正本,再譬如第一进的书有书局出的经义,那第二进的便附带着收录有名人注解的经义。

    自初步了解了一番九省楼的构造以后,陆明萱便将自己的目的地定为了第二进院子,那里她可以随意出入,人又不会太多,正是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陆明萱在九省楼恢弘而不失古雅的大门前静立了良久,才在同行来的丹青“姑娘,这里人来人往的,咱们要不先进去?”的催促声中回过神来,举步走进了九省楼。

    主仆二人并没有在第一进院子多做停留,只随意看了一下四周的坏境,便经圆润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前行,径自经穿堂进了第二进院子。

    因防着有年轻一辈的主子们来看书借书,九省楼第一、二进院子从管事到看门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两进院子还各配一个年过五十的男清客,却是为了登记借书的人都借走了哪些书,老嬷嬷们会认字会写字的又有几个?

    是以陆明萱主仆方一进到第二进院子,便有两个老嬷嬷迎了出来,屈膝行礼后,恭敬的将陆明萱引至了正楼门前。

    陆明萱示意丹青给了二人一人一个荷包后,才打发了她们,然后上前一步推开厚重的雕花松木门,迎面便是一阵淡淡的松木香,九省楼三进院子的所有书格皆用的是松木,虽花费不菲,于防蛀防潮却是大有用处,所以九省楼的书籍才会几十上百年下来都完好无损。

    抬脚跨进门,看着面前整体排列,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的高约一丈的书格,陆明萱不由无声的倒吸了一口气,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九省楼会有很多书了,却依然没想到会多到这个地步,这还仅仅只是第二进院子的一层楼,整个九省楼九分之一的藏书而已,她便是日日苦读不辍,有生之年也看不完这些书的一半罢?

    不过能读多少是多少,她又不是为了读书而读,而是为了学到更多的东西,不是有先贤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吗,她虽没有先贤的本领,却自问有先贤的耐心和毅力,所以看不完九省楼的书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将她读过的书都读懂读透,那便足够了。

    陆明萱下定决心以后,便不再多耽搁,就近拿起一本书便翻开了,却见里面的纸张都已有些泛黄,而且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有些是对于文章某句话的见解,有些则是对文中观点的反驳……本是就近随意拿起的一本书,谁知道看着看着,陆明萱竟放不下手了,一页一页的翻着,不禁佩服批注之人观点之独特犀利,真是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陆明萱方放下手中已翻完的书,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心中一片清明。

    自那日以后,陆明萱便整个儿沉浸在了书海里,只要一有空闲即往九省楼跑,不但在那里看书,还把看不完的书借回空翠阁继续看,几乎不曾达到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地步。

    如此一来,屋里的人和事陆明萱自然也无暇去管了,好在丹青的确是个有本事心中有丘壑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使得伴香与伴琴不再排挤她要她的强,在陆明萱要她服侍时,也不再拼命的往陆明萱跟前儿凑,反而会识趣的避开,给陆明萱和丹青留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丹青并没有回禀陆明萱她到底是怎么做的,陆明萱也没有问,她只要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自己自此总算是有了一个得用的心腹就够了。

    几个大丫鬟相处得和谐了,屋里的事又有段嬷嬷管着,连杭妈妈都不敢有二话,本来过完年后陆明萱还一度担心陆老夫人会将段嬷嬷和桑嬷嬷自空翠阁召回去,为此还很动了一番脑筋,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陆老夫人将二人留下?

    不想陆老夫人却召了两位嬷嬷去,亲口与她们说:“府里旁的姑娘屋里都是两位教引嬷嬷,惟独芙丫头与萱丫头是一个,我瞧过去几个月你们相处得倒也融洽,不如自此以后你们便留在她们屋里,替我看顾她们一些,将来她们有了好前程,自然忘不了你们的好。”

    这话只差摆明了许段嬷嬷桑嬷嬷将来做陆明萱与陆明芙的陪嫁嬷嬷了,二人想着自个儿说得好听是宫里出来,定国公府重金聘来教规矩的嬷嬷,说白了就是在宫里已没有用处,所以才会被放出来的废人,家也是早已回不去了的,余生除了跟哪位姑娘出嫁到夫家,做一个体面的管事妈妈,再寻机收一个干女儿在膝下养老送终,又哪里还有更好的出路?

    兼之这些日子与陆明萱陆明芙相处,发现这姐妹二人性子都挺好,绝无国公府姑娘们的半点骄矜,且瞧着也都是有自己主意的人,虽碍于旁支的出身将来只怕前途及不上国公府的正牌姑娘们,但瞧老夫人待二人的疼爱与看重,将来的前程也必差不到哪里去……于是都欣然答应了陆老夫人的要求,自此算是正式成了空翠阁的一员。

    杭妈妈与吴妈妈先还以为二人只会在空翠阁待到年后,于是处处礼让二人,处处惟二人马首是瞻,谁曾想二人如今竟不走了,而以二人在陆老夫人跟前儿的体面和这些日子自家姑娘对二人的看重,以后哪里还有她们的汤喝?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夕之间便蔫了,自此说话行事也比先时越发的尽心尽力,就怕一个不慎为陆明萱陆明芙不喜,回了陆老夫人,将她们撵出空翠阁去,那才真是前程没有了,几辈子的老脸也丢尽了!

    陆明萱将这些情形看在眼里,自然越发没了后顾之忧。

    惟独陆明芙对她一有空闲便往九省楼跑之举很是不满,抱怨道:“见天价的往藏书楼跑,莫不是你还打算考在女状元回来不成?只可惜你学问再好,历朝历代都没有女子考举的先例,还不如多练习一下女红针黹,再不然跟着大夫人或是张嬷嬷学学如何当家理事也是好的,不然将来去了……,可如何是好?”

    抱怨完,又幽怨道:“如今我要见你一面,还要先与你屋里的丫鬟说好了,才能见着,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得亏如今已不是我们刚进来那会儿,与谁都不熟,什么事都是两样一抹黑的时候了,不然我只能独来独往,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陆明萱被她说得心下愧疚不已,自己这些日子的确忽略她不少,可她想要变强的心思又不能与她说道,只得讨好的笑道:“我只是这阵子忽然喜欢上了读书而已,姐姐别生我的气,等过了这阵子,我自然天天陪着你,就怕到时候你嫌我烦。”心里则在想着,看来自己以后得尽量少在九省楼读书,多将书借回来看了。

    好在陆明芙也只是白抱怨抱怨而已,她如今与陆明凤和陆明丽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空闲时常聚在一起或是下棋或是做针线,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去九省楼的次数多了以后,陆明萱不可避免便遇上了同样来借书的其他人,譬如凌孟祈,再譬如赵彦杰。

    第一次遇见赵彦杰来借书时,陆明萱不由小小的窃喜了一把,她本来还发愁要怎样才能跟赵彦杰不露痕迹的搭上话儿,可以慢慢的了解对方,也让对方有机会了解自己,不想如今大好的机会就送到眼前了。

    只可惜赵彦杰来借书的次数非常少,陆明萱去五次也不见得能遇上他一次,让丹青侧面打听一番后方知道,赵彦杰四岁便开了蒙,如今于学业上已是颇有小成,要不是他祖母去世他得守孝三年,明年他就该下场参加府试了,如今他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做学问并学习制艺上,就盼着四年后下场时,能一举通过府试和乡试,将这缺失的三年给补回来,自然也就抽不出多的时间来九省楼看那些在立志科举的人眼里的“杂书”了。

    陆明萱只能暂时打消了与赵彦杰相互了解后日久生情的念头,反正她现在还小,赵彦杰也还有三年的孝要守,至少三年内不会谈婚论嫁,她还有的是时间。

    倒是凌孟祈来的次数非常多,陆明萱几乎次次都能遇上他,且他看书的类型也很多,几乎什么都看,陆明萱见得多了,因忍不住问他:“为何凌世兄不跟着赵表哥学制艺,难道凌世兄志不在科举吗?”可他出身书香门第文官家庭,若不能在科举上脱颖而出,又哪里还有别的出人头地的法子?

    凌孟祈被她问得一张俊脸慢慢染红,片刻方小声道:“我开蒙开得晚,当初因着……一些旁的原因,也不曾好好念过书,如今别说跟着赵世兄学制艺了,连先生讲的有些内容我都听得不是很明白,所以才想尽可能的多读一些书,不是有句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吗,假以时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跟上赵世兄的步伐,让我父亲以有我这个儿子为傲,让凌氏一族以我为傲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说得陆明萱心酸不已,尤其是在她看清了凌孟祈提及自己父亲,眼里一闪而过的那抹孺幕时,广平侯都那样对他,根本不拿他当儿子,等同于变相的将他这个儿子逐出家门了,他依然还念着自己的父亲,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让自己的父亲以他为傲……她该为他可怜,还是为他气愤呢?

    这一日,又是逢五一休的休沐日,陆明萱也在给陆老夫人请过安后,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到了九省楼。

    四下里扫了一圈儿,发现凌孟祈还没来后,陆明萱没有再多耽误时间,立刻动手挑选起自己接下来五日要看的书来。

    她找得投入,以致凌孟祈什么时候来了也没发觉,还是站在书架下帮她捧着找到的书的丹青不经意瞥见了一抹阳光投在地上的倒影,发现是凌孟祈来了,屈膝行礼唤了一声:“凌公子。”,她方回过神来,却也只是半转身冲凌孟祈点了下头,微笑说了一句:“凌世兄来了。”便又转身找起她的书来。

    浑不知凌孟祈因她那一笑,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明萱今日穿了一身石蓝绣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袭碧色湘水裙,十分的素净淡雅,因着开了年又大了一岁,身量也长高不少,瞧瞧已依稀有了少女的轮廓了,兼之她本又生得好,如今逆光而站,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说不出的明亮,说不出的耀眼,一瞬间便照进了凌孟祈的心里去,让凌孟祈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凌孟祈的异样陆明萱并没有发现,她仍投入的找着书,一边找一边还拿着笔偶尔在纸上写下只言片语,等找好一本后,再在高高大大的书架前来回走动找下一本,有时候她找得很快,有时候却要找很久,一般到了这时候,她就会自己搬上一张椅子踩上去,将顶上的那些书籍一本本取出来,一本本翻着,也不顾下面丹青看她踮着脚尖去拿书时紧张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丹青先发现了凌孟祈的异样,所幸她并没有往旁的方面想,只当凌孟祈是在想事情,因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凌公子,您要不要去旁边坐会儿,奴婢给你沏杯茶去?”

    方让凌孟祈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遮掩般的握起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道:“如此就多谢丹青姑娘了。”

    丹青却并不就走,而是将陆明萱自椅子上扶下来后,才去了旁边辟为茶水房的耳房沏茶。

    余下陆明萱想着自己的书已经找好了,因问凌孟祈:“凌世兄今儿要找些什么书,要不要我帮你一块儿找?”

    凌孟祈不敢直视她的脸,微侧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多谢萱姑娘,待会儿我自己找即可,倒是我昨儿个去了一趟积芳阁,小迟掌柜有话托我带给你,说是你前儿画的那些花样子如今市面上已有仿制的了,而且价钱还比我们的低,抢了我们不少生意,长此以往,绝对对我们大有影响,问姑娘可有什么主意?还说他通过这阵子的观察和了解,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流行彩珠首饰,想趁现在先囤一批备用,问姑娘意下如何?”

    这些日子因着彼此时常有机会见面,倒是免去了让丹青与虎子暗中递话的周折,积芳阁但凡有什么事,陆明萱与凌孟祈都是借着读书借书时,当面就说清楚了。

    陆明萱早料到时日一长,市面上必定会出现她画的那些首饰的仿制品,这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不然她也不会让小迟师傅一月只能推出她画的那些首饰样子的其中三件了,就是想着赚个时间差钱,她对积芳阁的要求并不高,一年能有个二三千两银子的出息,让她以后能有个退守之地也就够了。

    倒是小迟师傅说的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流行彩珠首饰之事引起了陆明萱的注意,她猛地想到,前世的确是在今年,京城很流行了几个月的彩珠首饰,只因彩珠首饰价值不高,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戴出去不免掉价,小户人家则不可能隔三差五就有银子来买首饰,即便是便宜得多的彩珠首饰,所以流行了一段时间便石沉大海,——陆明萱没想到小迟师傅的洞察力竟会这般敏锐。

    她想了想,也压低了声音与凌孟祈到:“有劳凌世兄就这几日跑一趟,告诉小迟师傅,那些仿制品出了也就出了,我们也杜绝不了,横竖每月我们都会推出新首饰,那绝对是在别家先买不了的,你告诉他,下一次推出新首饰前,让那些老主顾先交一半的定钱,如此我们的出息便有保障了。至于彩珠首饰的事,你让小迟师傅全权拿主意即可,如今他才是积芳阁的掌柜,若事事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他这个掌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凌孟祈一一应了陆明萱的话,才迟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萱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陆明萱眉头微挑:“凌世兄但说无妨。”看他这般郑重的样子,不知道是有什么疑问要问自己?

    凌孟祈吞咽了一下,才道:“照理说姑娘父亲健在,又得老夫人看重,家里虽不比国公府家大业大,却也颇过得去,何以姑娘还会费神费力的悄悄做生意,何以还会这般苦读不戳,总之就是与府里其他姑娘们都不一样呢?”

    “凌世兄所谓的‘与府里其他姑娘们都不一样’,是指我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专心女红针黹,循规蹈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陆明萱不答反问,心里禁不住苦笑,她何尝不想像陆明凤等人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可她哪有那个条件,谁又似她那样她身份尴尬,头顶上时刻有一把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可我跟她们都不一样,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住自己,保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和东西,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然总有一日,会有一个人,举手间便破坏了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顷刻间便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发生的事情始终都是会发生的,我若没有能力,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若有能力,虽不至于能叫它照着我想要的方向扭转,至少,我试过了,我努力了,那便再没有遗憾!”

    这番话陆明萱藏在心里已很久了,可她谁都没有说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就对着凌孟祈说了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说出来之后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至少心上那块大石不再沉甸甸的压得她连呼吸一下都困难,哪怕那块大石依然在原地,并不曾移开过分毫。

    或许是因为凌孟祈的处境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在他面前,才会忽然有了倾诉的**,也不必担心他会嘲笑自己,会觉得自己的话匪夷所思,会将自己的话告诉别人?陆明萱无意识的忖度着。

    只是陆明萱虽然好受了许多,凌孟祈却不好受起来,他方才之所以问陆明萱那个问题,本来只是想尽可能多的了解她一些,尽可能拉进一点彼此的距离,哪怕他早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至少现下她不是自己能肖想得起的,可情感主宰了理智,他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然后他便后悔了,那样沉痛的表情,那样沉痛的语调,他从没想过它们会出现在一个才十来岁的、如花似玉的、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的脸上,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沉痛的表情和语调?还有她说的那句‘不然总有一日,会有一个人,举手间便破坏了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顷刻间便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正身处什么巨大的危险当中吗?那个要害她的人又是谁?难道她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她,所以她只能小小年纪便想尽办法自救吗?

    凌孟祈忽然无比的痛恨自己,也痛恨时间,痛恨自己的一无所有无能无力,痛恨时间为什么不让他们早些遇见,那样他不说参与到陆明萱的生命里,至少也能知道她过去的生命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总之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的一无所知有心有力。

    不过凌孟祈满心的后悔并未能持续太久,便被陆明萱忽然出声打断了:“好了,不说这些事了,没的白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对了,凌世兄,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你,你的武艺看起来很不错,是跟谁学的?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我觉着凭你的基础,只怕要以科举出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即便你成功了,只怕年纪也大了,不是有句话叫‘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吗,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可以走另一条路?”

    陆明萱这些日子已侧面知道了一些有关凌孟祈在读书上天赋欠缺之事,听说国公府的先生宁愿面对才只六岁的六爷陆文运,也不愿多花时间在凌孟祈身上,所以她才会有此一说。

    另一条路?凌孟祈暂时顾不得去想陆明萱到底身处什么样的危险当中了,皱眉接道:“我的武艺是偷偷跟家中一个老护院学的,还算是马马虎虎,我也想过靠这身武艺去挣一个前程,可……”

    说着苦笑一声,“可我父亲说我们凌家世代书香,不但不肯去临州卫所为我举荐作保,反倒与卫所指挥使大人打了招呼,没有他点头绝不接收我,不然我也不会……走投无路,进京投奔国公府了。”

    陆明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简直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广平侯那样的父亲,他既然不喜欢凌孟祈,既然十多年来都对凌孟祈不闻不问,那为什么不不闻不问到底,让他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去?既不肯自己为儿子谋一个前程,也不肯让儿子自己拼一个前程去,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让这个儿子来到这个世上,何不刚生下来就掐死了事?

    除了心理有病,陆明萱实在想不出广平侯会这么对待凌孟祈的第二个理由了,不可思议之余,还有满心的后悔,早知道她就不该为了转移话题提及这个话题的,凌孟祈在临州若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了,又怎么会进京来?自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有够嘴欠!

    接下来的时间里,各有后悔各有烦心的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所幸丹青沏好茶端着点心回来了,二人于是就势揭过这个话题,吃了茶和点心后,已经找好书的陆明萱便先离开了,留下凌孟祈独自找着自己要找的书,心却早已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三月十五是陆大夫人三十五岁的生辰,虽不是整生,公婆也还健在,照理陆大夫人不该大肆庆生,但陆老夫人亲自发了话,陆大夫人素日管家辛苦了,很该与她摆上几桌酒搭上一台戏乐呵一日才好。

    更兼宫里皇后娘娘一早便赏下了给胞妹的寿礼,那些素日和定国公府有来往的京都勋贵们闻讯后,都来给陆大夫人贺寿,是以饶是简办,到了那一日,国公府内院依然席开十五桌,还隔着水榭搭起戏台子唱起了堂会,热闹又喜庆。

    陆明萱与陆明芙给陆大夫人磕过头拜过寿,呈上姐妹二人的寿礼——四双各绣了五个蝙蝠,寓意“五福”的鞋子后,便退回了陆老夫人身后侍立,并不趁机出任何风头。

    这一点让陆大夫人十分满意,尤其是在看过二人素雅的妆扮过后,盖因陆大夫人事先已知道了自己的外甥,也是当今的大皇子待会儿会来给自己贺寿,到时候若被两个旁支丫头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去,她绝对会怄死过去;再看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陆明雅,陆大夫人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自然知道陆明雅事先不知道大皇子待会儿会来,可她扮出这样一副狐媚的样子到底是想给谁看呢?也不想想,哪家的正头夫人正头奶奶会喜欢她这样狐媚子的?若是坏了她女儿的好事,看她不扒了她的皮!

    “安国公夫人携府上二夫人、四夫人并奶奶小姐们到——”

    “信阳侯夫人携奶奶小姐们到——”

    客人仍在陆陆续续的到着,陆明芙看着在人群里穿花一般招呼这个关照那个,却游刃有余丝毫不显慌乱的陆明凤,不由压低了声音与陆明萱感叹:“大姑娘可真是能干,我若什么时候能有大姑娘的一半能干,我便知足了!”

    陆明萱还没答话,坐在榻上的陆老夫人已笑道:“等经过见过的事多了,你们自然也就有你们大姐姐那般能干了。”

    “便是经过见过的事再多,我们也必定及不上大姐姐。”陆明萱想也不想便道,陆明凤那是定国公府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女,便是陆明珠尚且要差她一截儿,更何况她们两个?

    陆老夫人笑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妄自菲薄,再说春兰自有春兰的好,秋菊也自有秋菊的好,很多时候这两者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陆明萱笑道:“我们不是在妄自菲薄,而是在说实话,您老人家……”话没说完,冷不防听得门外有人唱:“昌国公夫人携小姐们到——”,未完的话立时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贺夫人怎么会来,之前定国公府请吃年酒时昌国公府的人不都没来吗,今儿个怎么来了?

    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了。

    还是陆明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想到昌国公夫人竟这般漂亮,难怪会生出有‘京城双璧’之一美誉的贺大公子那样的儿子来,也不知道贺大公子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及不及得上凌公子?”

    陆明萱方回过了神来,嘴上虽附和着:“是啊,没想到贺夫人会这般漂亮。”心里却早已忍不住冷笑起来,陆明芙只看到了贺夫人漂亮的外表,又哪里会知道其漂亮外表下的那颗心到底有多狠有多黑?若是让她知道了,她还会这样盛赞后者吗?至于贺知行,他是长得人模狗样,可在她看来,却连给凌孟祈拾鞋也不配!

    暗自腹诽着,陆明萱到底还是没忍住看了贺夫人一眼,只见后者一身浅青色洒金凤穿牡丹通袖衫,挽了流云高髻,其上珠钗穿插得宜,举手投足间更显得仪态万方,正是一个女人最美艳最绽放的年纪,也就难怪会让陆明芙看得目不转睛了。

    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温和,时时带着一股子暖意,当她专注望着你的时候,便会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感觉来,让你觉得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陆明萱不由哂笑,她这位前世的婆婆实在是一位演戏的高手,只怕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人能望她项背的……她随即又无声的刻薄的冷笑起来,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笑自己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自己前世说穿了也就只是一个小妾而已,有哪家的小妾是有资格管夫主的母亲叫婆婆的?

    快到拜寿的吉时时,定国公府第三代的爷们儿们在陆文廷的带领下,自外院进来给陆大夫人磕头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陆大夫人的外甥们、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

    这也还罢了,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陆大夫人的另一位外甥,当今的大皇子慕容恪竟也来了,毫无疑问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当下众人忙都起身行礼问安不绝。

    大皇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着一袭翡色蝙蝠纹锦袍,头上簪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气度雍容,见众人因着他的到来纷纷起身下跪行礼,忙笑道:“大家请快起来,我今儿个原是为与姨母贺寿而来,若累得大家都因我的到来而拘束起来,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一边说,一边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自搀起了上首跪在榻前的陆老夫人,“您老人家是长辈,连母后见了您尚且不肯受您的大礼,您这样岂非折煞我了?等母后知道了,还不定怎生怪罪我呢!”要往上座搀。

    陆老夫人忙摆手笑道:“话虽如此,君臣有别,到底礼不可废,还请大皇子上座。”

    大皇子却不肯上座,只是笑道:“君臣是有别,可长幼一样有别,您老人家再这般客气,我便只能告辞而去了,省得白扫了大家的兴致。”

    陆大夫人笑着插言道:“母亲,您就坐下罢,大皇子也是您的晚辈,您若再这般客气,以后大皇子可真不敢走亲戚家了。”

    陆老夫人这才笑道:“那我便不与大皇子客气了。”说完总算在上座落了坐,又请大皇子坐。

    大皇子却不肯坐,而是坚持与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们一起给陆大夫人拜了寿,当然,其他人是跪下磕头,他只是作了个揖,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罢,陆大夫人虽是他的亲姨母,将来还会成为他的岳母,一样不敢受他的大礼。

    待大家伙儿都拜完寿起来后,大皇子才笑向陆大夫人道:“表妹怎么不见?我临来前母后还说,好些日子没见表妹了,心里记挂得紧,让姨母闲了时多带表妹进宫去坐坐呢。”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夫人奶奶看向陆大夫人目光里的艳羡之色便更盛了,谁都知道将来定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要嫁给大皇子,甚至极有可能坐到最高那个位子的,陆大夫人可真是好福气,把天下的好事儿都占齐全了!

    陆大夫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是不无得意,笑着回答大皇子道:“她这些日子帮着我管家呢,所以没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等忙过了这几日,我一定带她进宫给娘娘磕头去!”

    姨甥两个说话时,旁人都安安静静的,无一人插嘴,是以早在听得有爷们儿们进来给陆大夫人拜寿时,便回避到了屏风后面一个小小宴息处的定国公府的众位姑娘和其他来做客的小姐姑娘们也都听见了二人的话,当下都挤眉弄眼的看面色酡红,娇艳得像一株盛放牡丹花的陆明凤,安国公府的一位小姐还轻推了她一把,促狭的低笑道:“听见了吗,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呢,只不知真是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还是某人打着大姑母的旗号,在聊表衷肠呢!”

    当然,有善意打趣或是善意看着陆明凤的人,就有满心妒忌满心不忿的人,譬如陆明雅之流,早在心里将陆明凤骂了个臭死,不就是会投胎,投到了大伯母肚子里吗,不然看大皇子会不会正眼看她,更遑论娶她?话说回来,大皇子长得可真好看,长得好看还是次要的,那通身的尊贵气派才真真难得,哪个女人这辈子要是能跟了他,还不定怎生幸福满足呢!

    ——因那屏风是镂空的,外面的人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却是能大概看清外面情形的,所以众小姐姑娘都看清了大皇子的长相。

    陆明萱与陆明芙自然也看到了,陆明芙因与陆明萱咬耳朵:“大皇子这般人品气度,与大姑娘倒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是啊,他们的确算得上天作之合了。”陆明萱仍有些心不在焉,只低声敷衍着。

    彼时外面的大皇子与众爷们儿们已退了出去,眼看就要到开席时间了,福慧长公主与陆明珠才被簇拥着姗姗迟来,但又有谁敢说母女二人半句不是?不但不敢说,还得满脸堆笑的行礼问安,陆大夫人原是寿星的,反倒还要先给福慧长公主下跪行礼,好在福慧长公主没待她跪下,已命跟着的嬷嬷搀了她起来,又令陆明珠给她磕了头拜了寿,她心里方好受了些。

    陆明珠给陆大夫人磕过头,起身后四下里扫了一圈,瞧得贺夫人与贺家的两位嫡小姐都来了,脸上立时带上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上前几步给贺夫人行礼问安:“……好些日子不见您了,您一向身上好?”又与两位贺小姐问好,平易近人的样子,简直与素日面对他人时的倨傲判若两人。

    旁人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对陆明珠和贺家众人都有心结的陆明萱却是想不注意到都难,不由在心里哂笑,自己上辈子到底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看不出陆明珠是多么的深爱贺知行,不然高傲如她,几时有这般放下身段讨好他人的时候?而又有哪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是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丈夫的?可笑那么长的时间里,那么多贺家人与陆明珠同在的次数多,自己竟一直没察觉到,到头来白丢了性命也是活该了!

    想到贺知行,不免又想到今日这样的日子,贺夫人与他的两个妹妹都来了定国公府,想必他也来了,此时应当正在外院坐席罢?他一向温文儒雅,又见多识广,去到哪里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男女老少通不例外……陆明萱忙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脑海,不是说好了不管是陆明珠还是贺知行,此生于她来讲都只是陌生人吗,怎么又为他们左右了情绪?!

    有婆子来回开席的吉时到了,众人于是纷纷起身,说说笑笑去了旁边的水榭,今日的席面便摆在那里,戏台则搭在对面,大家可以一边吃酒一边看戏。

    陆明凤有心提携陆明萱和陆明芙,将二人与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安在了一桌,且不论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待二人都很是客气亲热,还拉了二人的手问她们:“多大了?看些什么书?素日做些什么消遣?”之类,又邀请二人得了闲与陆明凤一块儿去安国公府做客,饶陆明萱满心烦乱的思绪,也被对方的热情所感染,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去想旁的了。

    晚间待送罢客人,大家都散了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萱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了看书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满心的烦乱无处说,想了想,索性去了陆明芙屋里。

    陆明芙已梳洗过,换好一身月白中衣打算歇下了,瞧得她进来,因问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看你的宝贝书们了?我可没你那份儿上进心,累了一整天,我早想歇下了。”

    陆明萱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烦乱,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所以过来找姐姐聊会儿天。”

    陆明芙闻言,命人沏了茶来,将人都打发后,才问道:“那你想聊什么?我看你白日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你怎么了?”

    陆明萱心里的烦乱根本不能与陆明芙说道,只得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爹爹,也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找媒人上门,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妹妹,你相信我吗?”话没说完,陆明芙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正色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必定不是这件事,必定还有其他事在困扰着你,我虽未必能为你分忧,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听众,让你倾诉一番,等你倾诉过了,再怎么说心里也能好受个一二分罢?当然,你若是仍不愿意说也罢了,你只要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还有爹爹,还有我这个姐姐,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是你坚强的后盾也就够了。”

    在陆明萱两世的记忆里,陆明芙从没有过这般语重心长,长姐如母的时候,所以陆明萱心里此刻有多激荡有多感动,可想而知,只是她心里的烦乱仍然不能告诉陆明芙,便只是柔声道:“我知道爹爹和姐姐待我好,我只是一时烦乱罢了,明儿自然也就好了,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时辰也不早了,我且回房了,姐姐也早些歇下罢,明儿还要早起上课呢!”

    说完,不待陆明芙再说,已转身离开了陆明芙的房间,原本烦乱的心却沉静了下来,再不受陆明珠和贺知行的影响,老天开恩让她有幸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让她被前世的仇人左右心绪,一天到晚沉浸在自怨自艾里的,她重活一世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自己在乎的人的命运,是为了让自己,也让自己在乎的人活得更好!

    次日陆明芙起来后,见陆明萱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妹妹遇上了什么事,妹妹既不肯告诉她,那她也不会多问,妹妹如今比她聪明得多,想必自有其解决事情的法子,就像她昨儿夜里说的那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当妹妹坚强的后盾,让妹妹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于是姐妹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该去给陆老夫人请安时就去请安,该去上课时就去上课,日子虽过得稍嫌单调,却也不失规律。

    这日午时,陆明凤与陆明萱陆明芙下了学,像往常那般去陆老夫人屋里吃饭,方依序各自坐定,丫头婆子还未及上菜,就有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回道:“回老夫人,大奶奶发动了,大夫人让奴婢来回您一声,请您别担心,那边自有大夫人坐镇,等大奶奶顺利生下小少爷后,再过来给您老人家报喜。”

    丫鬟说完,行了个礼,便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余下陆老夫人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虽说丫鬟说了自有陆大夫人坐镇,可陆大奶奶腹中怀的到底是定国公府第四代第一个孩子,国公府第四代的继承人,陆老夫人又岂有不看重的,对着陆明凤姐妹三个扔下一句:“我瞧瞧你们大嫂子去,你们只管吃你们的饭,不必等我了,吃完饭便各自回房歇着,别耽误了下午上学。”便扶着张嬷嬷慌慌张张的去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记得我库里有一株百年老参?你让人即刻找出来,省得待会儿需要时再找白耽误时间……”

    陆老夫人离开后,陆明凤也急得无心吃饭,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是不能去陆大奶奶屋里一探究竟的,只能叫了自己的奶娘来,让后者代她瞧瞧情况去,瞧了之后立刻来回。

    奶娘应声而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回来道:“稳婆说还早呢,大奶奶方才吃了一碗红糖鸡汤,现下正扶着稳婆的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老夫人和大夫人都让姑娘不必担心,还说这样的事不该是姑娘过问的,让姑娘只等好消息即可。”

    可话虽如此,陆明凤与陆文廷兄妹情深,又岂有不担心的,只到底不敢再使人去打探消息,便在屋里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弄得本来不紧张的陆明芙和陆明萱也跟着紧张起来,下午的课索性都不去上了,使了丫鬟去告假。

    所幸彼时阖府上下都已知道陆大奶奶发动的消息了,沁芳斋的师傅们自然也知道了,想着情有可原,便也没有怪罪众人不去上课。

    整个国公府的紧张气氛一直持续到次日傍晚,才终于被打破,陆大奶奶顺利生下了国公府的第四代长孙,母子平安。

    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远非上个月陆大夫人做个寻常散生可以相比的,老国公爷自得知了长曾孙是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后,便亲自下令,不但洗三礼要大办,满月宴一样要大办。

    整个定国公府上下都因老国公爷的这个命令而百般忙活起来,洗三礼也还罢了,只是针对至亲姻亲并有通家之好的人家,且未出阁的姑娘们还不便出席,是以当日定国公府虽热闹,给孩子洗三时,又有皇后娘娘使内侍来赏了两对金银锞子出来作为孩子洗三的贺礼,直把稳婆喜得都快飘上天了,却内外一共只开了十二桌。

    可满月礼又不一样,这样的大喜事,别说与自家但凡有点交情的人家定国公府一律要送请帖去,别人来不来且不说,定国公府的诚意却要先摆出来,不然人家还以为定国公府是打算与自家绝交了;那些到了日子不请自来的客人也要事先考虑到,还有京城外的其他来贺喜的宾客的衣食住行同样需要考虑得面面俱到,事情之繁琐冗杂,绝对与去年老国公爷过六十大寿时有得一拼。

    所以陆明凤和陆明丽等人又被陆大夫人叫了去帮忙理事,自然的,姑娘学堂也因此又停课了,至于复课时间,只怕得等到被老国公爷亲自起名为“希贤”的小家伙的满月礼过了去了。

    对于学堂停课一事,陆明萱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她如今最喜欢的课就只兰先生的课而已,其他课上不上其实无所谓,停课反倒给了她更多往九省楼跑的时间。

    陆明芙因陆明凤等人如今跟着陆大夫人管家理事,她总不好跟着往陆大夫人跟前儿凑,学堂又停了课,实在难打发时间,百无聊赖之下,只好跟着陆明萱也去了九省楼。

    奈何她对读书实在提不起陆明萱那么狂热的兴趣,也就一开始挑了几本志怪小说回去看,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陆明萱又恢复了与丹青主仆二人单独去九省楼的日子。

    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月下旬,陆希贤的满月之日也到了。

    陆明萱想起上次陆大夫人生辰时贺夫人都带了女儿们来赴宴,如今定国公府第四代嫡长孙满月这样的大事,后者更没理由不来,便不想去前面花厅坐席了,省得又与贺夫人打照面,白影响自己的心情。

    遂推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让陆明芙把自己的贺礼,陆中显事先为姐妹二人准备好的一对赤金如意手镯带去前厅,待好说歹说送走不放心她的陆明芙后,便去了九省楼。

    相较往日,今日的九省楼越发要安静几分,想是在这里当差的人很大一部分被抽去了前面帮忙,来读书借书的人也比往日少得多的缘故。

    陆明萱给守门的婆子打过招呼后,径自进了第二进院子。

    不想却有人比她先到了,彼时正背对着门,在专注的翻看着一本书,看背影像是凌孟祈。

    想着凌孟祈处境尴尬,向来都是不怎么参与国公府的各类宴席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陆明萱并不疑有他,也压根儿没想过其人有可能不是凌孟祈,想也不想便笑着打招呼道:“凌世兄今儿个倒早,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在自窗外斜照进来的晨光中逆光而立,目若点漆,顾盼生辉,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略带嘲讪的微笑,不知道有多风流写意,——却不是凌孟祈,而是另一个陆明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遇见的人,贺知行!

    陆明萱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浑身如坠冰窟,直至忘了呼吸,混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贺知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和他明明还要四年后才第一次见面,怎么会今日就见面了?难道又是陆明珠一手安排的,可福慧长公主现下还活得好好儿的,陆明珠没道理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自现在就开始对她实施报复才是……可是也不对,若现在陆明珠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凭福慧长公主的身份,要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不到哪里去,她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将自己喜欢的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发生了偏差?那么这偏差会是怎样的偏差呢?是好还是坏?其他那些事情会不会也跟着发生偏差?

    眼前这个春光灿烂,微风习习的早晨,笑得一脸风流和煦的少年和那个在漫天飞雪,天寒地冻,满眼血红的黄昏里扭曲着脸一去不复还,彻底断了她和她腹中孩子最后一线生机的狠心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让陆明萱无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真,哪个又是假,让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只想声嘶力竭的问眼前的负心人一句“为什么”。

    可在她问出口之前,脑中残存的那一丝理智险险拉住了她,她听见自己以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问贺知行:“公子是谁,莫不是今日来贺喜的客人?那公子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不然误了前面坐席,可就不好了!”

    贺知行确实是来吃喜酒的,只不过不耐烦一众来宾都围着自己夸夸其谈,更不耐烦待会儿陆明珠又要使人给他送这送那,活像自己跟她有什么私情似的,——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自己却是知道的,别说他不喜欢陆明珠,没想过让她做自己未来的妻子,就算他对她有好感,以福慧长公主如今在皇室尴尬的处境,他也绝不会娶她,上头的人也必不会乐意看见他娶她的,除非哪日福慧长公主忽剌剌死了,没准儿还有这个可能,既然他怎么都不可能娶她,又何必要横生枝节?想着国公府的藏书楼对客人一样开放,而今日的藏书楼绝对是整个定国公府最安静的所在,所以索性避到了九省楼来。

    却没想到,他都躲到这里来了,依然被人找了来,还用了那样蹩脚的搭讪方式……贺知行嘴角微翘,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道:“姑娘既知道今日客人多,就不该来这里才是,不然不慎被人冒犯了,一旦传扬开来,岂非有损姑娘的清誉?还是,这才是姑娘的初衷?”

    一边说,一边拿饱含挑剔与不屑的目光居高临下看了陆明萱一眼,见她穿戴虽素雅,却眉眼玲珑,双眸潋滟,红唇嫣然,肌肤如雪,瞧着形容尚小,但已不难看出再大个几岁后,会是怎样的绝色,倒是比素日那些变着法儿往他面前凑的所谓大家闺秀们都要强上几分,眼里的挑剔与不屑不觉便去了几分,在心里道,难怪敢来搭讪自己,敢情是有几分本钱,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了些,不然自己倒是可以陪她玩玩儿。

    初衷你个鬼!陆明萱没想到贺知行现下就已这般自傲自大了,强压下吐他一脸唾沫的**,淡声道:“公子还请慎言,我来我们陆家自家的藏书楼,自然不怕被人冒犯,倒是公子作为客人,不在主人家的陪同下便独身来主家的藏书楼,难道不觉得失礼吗?不过公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若是被人撞见我与公子同在藏书楼传言开来,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丹青,我们走!”

    说完,不待贺知行有所反应,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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