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来把她从浴缸里面捞起来的时候,秦年已经发着烧了。
她睁开眼来看见是林岚微愠的脸,便扯开唇来痴痴地笑了,任由林岚用浴巾把她裹住扶着她丢到了床上,都不肯再睁开眼睛来,她怕让林岚看见,她的眼睛,又红了。
那天晚上,迷迷糊糊之中,一股浓烈的草药味缠绕在鼻息,许久都没有散去。
秦年家里是长年备着草药的,都是林岚给她张罗的,林岚是中草药世家出身的,想着中药的药性比西药要温和许多,便给她备着草药。
由是这样,秦年家里,身上,便长年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说不上好闻或者难闻。
林岚熬好了药端来给她喝,秦年闭着眼睛灌下那些药汤,林岚摸着秦年额头发烫,便心疼地唠叨她:“你就是不知道珍惜自己,非要疼了才好受吗?”
房间里的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吹来,秦年身上湿漉漉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便忽然想起了陆云生。
以往她任性张扬,受了伤之后,他给她清理伤口,她疼的时候,不敢吭声,便蹙着眉头,陆云生便气不打一处,却又舍不得骂她,便只能无奈地说:“你啊你,就是非要疼了,才知道后悔。”
可是,她疼了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敢后悔。
生怕一后悔,那些漫长的记忆里,那个唤陆云生的男人,再也遍寻不得。
那天晚上秦年觉得难受极了,迷迷糊糊之中,死死地抱着坐在床畔的林岚,心里堵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但是,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睡到半夜,她烧得糊涂了,眼泪也就掉下来了,紧紧地抱着林岚的腰,嘴里糊糊涂涂地说:“我难受。”
我难受的这话,她已经很少说起过。
抱着她的那人轻轻地揉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的,动作轻柔至极,像对待一件珍宝,生怕手下的劲头重了,舍不得她喊疼。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檀香,糊涂之中的秦年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来,借着室内昏沉的灯影,她便瞧见了陆云生冷淡的眉目,他的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那些棱角都收敛了几分,虽然眉宇冷清,但是,眼睛里的柔和,却掩也掩不住。
秦年也管不得陆云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里一刹那便涌上了一股委屈的劲头,抱着他的腰,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皮肤,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
在他的腰上留下了她的指印,秦年还是觉得不能释怀,便又发了狠地张开口去咬他的手背,也是狠了心了,这一咬下去,不知道轻重,硬是把他的手背,咬出了一行触目惊心的牙印,鲜血直流。
她心里难受,很多难堪的往事藏到了今日,她便再也有口难开,只能咬碎了,吞入腹中,自己品尝这其中的辛酸苦辣。
陆云生任由她撒泼,抱着她冷眼观看,眸底没有波澜。
等到秦年自己闹腾得累了,他才伸手把她凌乱的发丝给抚顺,言辞是一贯的寡淡:“秦年,这种伤害别人累了自己的事情以后少做,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这样尖锐。”
言语之中,秦年竟然听出了一点的失望,心里便更加的难过。
往些年,陆云生总说秦年不好管教,女孩子家的,却总是尖锐傲气,张牙舞爪的,终究会累了自己。
谁能料到,他竟然一语成谶,她搭进了自己的一生。
他这些年身边樱花鸟语,风光无限,而与她,却界限分明。
陆云生总能轻易提起过去那五年,只是,他从来都不问她这五年怎么过来的,陆云生不知道,他提起的这五年,她付出了怎么样惨重的代价。
五年。
陆云生亲自把她遣送出国,一张银行卡,一个不大的包袱,便把她送往了偏远的西欧。
那一年,他亲自出国接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耗费巨资,宴请全城权贵参加了他那一场奢华张扬的订婚宴,一时之间,轰动了整个江城。
谁都不知道,他陆云生有过那么一段往事,往事里,她秦年占了一部份。
没人记得她秦年。
那一年,她被查出珠胎暗结,她拿着那张诊断书,在赫尔辛基的街头哭红了眼睛,听闻他终于有了新欢,却还是抱了最后的一点念想,留下了那个孩子。
她如同末路囚徒,妄想投奔至柳暗花明,便是这样,她却始终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念想。
赫尔辛基有五个月那么漫长的寒冷,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什么都做不了,时常被冻得身体僵硬,一个人蜷缩在十平米的房间里,没有暖气,甚至没有足够的棉被。
那一年,她刚刚离开陆家,生存的能力极低,却是憋足了气,不肯用陆云生给她的银行卡,咬着牙,满心里都是倔强。
那个时候太倔强,从来不肯低头,就算是怀孕了,也不肯,便是这样熬着,到后来遇见了林岚,才稍微的好过了一些。
林岚这个人,对秦年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秦年一直觉得,林岚,是她的命。是林岚,给她续了命。
那年赫尔辛基下着多年罕见的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离开江城后,她便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生活多艰难,都要从异国他乡送来江城的每一天时报,虽然报纸送过来,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
但是,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在那张纸上,每一个版面都要仔仔细细地寻找一番,生怕错过了他一丁点的消息。
陆云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顶着陆家的光芒,他走到哪里,都是媒体的宠儿。
所以,她从来不愁找不到他的消息。
看,她是一个多么傻的姑娘啊,明明知道那人已经薄情,却还是不肯死心,各处搜索他的消息,只为了看看,他过得是否还好?他那些消息里面,有没有关乎于她一点。
那天傍晚,她照样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到了从异国他乡送过来的江城时报,因为下雪,报纸已经晚了好几天,这一次,她不用花费很长的时间去寻找陆云生的消息。
因为,他的那场轰动的订婚宴,占据了当天报纸的好几个版块。
所有的人都在祝福他,他和慕家小姐天生一对,珠联璧合,羡煞了多少旁人。
当时她走在玄关的楼梯上看到那篇报道,心尖绞痛,便从玄关处翻滚到了庭院,十几级的阶梯,积了雪,她摔得不轻不重,但是,或许是上天不肯眷顾她,她还是摔断了腿。
她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身下涌现了一阵阵的暖流,她后知后觉,伸手去摸身下,碰到一手的血,吓得脸色苍白。
房东肖恩太太出了院门,她一个人躺在那诺大的庭院里,不管她怎么喊救命,能回应她的,便只是那呼啸的寒风,她摔断了左小腿,疼得撕心裂肺的,但是她愣是吞下眼泪爬了起来给林岚打电话。
林岚和救护车一同赶到,当她进来看见趴在地上的秦年的时候,便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后来和秦年说,她那短短的半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秦年的身上落了很多雪花,她从雪地里爬回房间,那一路上,便留下了殷红的鲜血,和着那些冰花,硬是生出了一种凄绝的美。
秦年便满身鲜血地躺在鲜血中,脸上都是眼泪和鲜血,后来林岚问秦年,究竟是什么意志支撑她忍痛爬行了那么长的路?
秦年想了想,摸着已经平坦的肚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她满心思里便是想着陆云生,想到他的绝情,又想到,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是不能知晓的,她想着想着,就不甘心了。
她甚至消极地想,她一定要活着,生下那个孩子,有朝一日,她要带着那个孩子回去陆家,让那个孩子叫他父亲,兴许能让尊贵高尚的陆云生,名誉扫地。
这样想着,她便发了狠,腿和下半身疼得她几乎晕厥,可是,她咬破了唇,终究是爬到了电话旁边给林岚打了电话。
后来她始终没能把那个孩子带回来,陆云生也不知道她曾经那么恶毒地想要报复他。
那些难堪到让她心如死灰的往事,被她细心地收藏在他那风光的往事之后,再也不愿意提起,唯独伤心的时候,会特别恨陆云生,恨了陆云生,便越发的伤心。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这些年,她心脏绞痛的病根,始终没能好起来,便是因了一个陆云生。
她和他之间,有多少事情是过不去的,秦年自然是有答案,却总是缄默与岁月,从来都不肯再在他的面前提起,伤心了,便也只能像这般一样,拼了命地在他的身上撕咬。
当真是爱极了,也终究是恨极了,哭过长夜,便也懂得在黎明到来之前,好好地遮盖住自己的伤疤。
生活如此沉寂,让人连喊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秦年的声音已经有了嘶哑,不知道是不是真烧得糊涂了,她第一次肯这样恶劣尖锐地骂陆云生。
“陆云生,你不委屈,你活该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