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各家灯火已然暗去,唯有骆秋枫的卧房里,再次迎来了某位“常客”。
最近几日,骆秋枫手头有好几份裁决的案子需要过目,他要翻阅各家证供,来回在城内奔波,着实有些疲累。好不容易今日可以歇息一番,刚要沐浴睡下,冷不防小丁进来汇报,说是方淮之登门来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牙有些痒。以他对方淮之的了解,他敢打包票这厮一定是故意的。前几日他熬夜办公不来,偏就挑他今日难得的沐休之日过来!
等到方淮之推门入内,脸上还挂着一抹春风得意的笑容,他几乎都要控制不住本能的驱使扑上去咬断这个混蛋的脖子!
“怎么了?看到我就像只獒犬一样。”方淮之了然地扫了他一眼,惬意悠然地坐在了屋内的木椅上。
“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事和我商量,不然狗急了也会跳墙。”话刚出口,他立马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是来不及改口了,他已经看到对方戏谑地点着脑袋,品了口茶后悠然道:“恩,狗儿乖,你要是跳墙了,我找谁去帮忙。”
骆秋枫顿时觉得一口气噎在喉间,差点将他生生憋死。
他揉了揉脑后的头发,肃了肃自己的神色。然后深吸了几口气,盘腿坐在床榻上:“说吧,有什么事是方大人办不到,需要您亲自劳驾来请我帮忙的。”
方淮之眯了眯眼:“帮我找两个人。”
骆秋枫联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两手枕在脑后:“不会是曾小姐的那两名婢女吧。”话音刚落,得到方淮之一记“你猜对了”的赞赏眼神。
骆秋枫原本有些略带玩笑的态度在得到方淮之的肯定后有些不受控制地僵硬,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他不愿意去承认的可能性,这种感觉让他心底发麻,有些不知所措和惊慌,却不知道引起这些的源头是什么。
上次一夜密谈,方淮之第一次认真无比地告诉他,他为了拔除曾悦康的势力可以毫不留情,不择手段。这一次更是半夜急匆匆来找自己,就为了请他帮忙找出被曾府赶出的两个婢女?不需要多想,这一切的原因——不都是为了曾诺?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在故意忽视着什么事实,不是察觉不到,而是根本不想去知道。然而当再也无可避退的一日到来,他发现自己心底竟然存着一抹复杂的情感,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会作何应对。
可他心里很明白,他不想去跟方淮之争什么,也不想因为别人影响他们的表兄弟之情。
“好,我帮你去找。”骆秋枫故作轻松一笑:“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表弟我为你劳心劳力,几乎有求必应,是否也该许我一些甜头?”
方淮之愉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你还想得到从我这要去什么作为补偿,我也不能一昧推脱不是。要不,给你块肉骨头啃啃?”显然还是在拿之前的事调笑他。
“方淮之你找死——!”路秋枫气急。
“好了,不开玩笑。”方淮之抻了抻衣袖:“说来这还是你第一次当面问我要什么,说吧,若我有能力,自会替你办到。”
方淮之对骆秋枫这个表弟,虽说大部分时间总是玩笑欺负居多,认真为少,但到底还是对他有所宠溺和照拂的。虽说这是骆秋枫第一次当面开口向方淮之索取什么,可之前的二十多年,骆秋枫即便没有开口,但是在方淮之洞悉一切的目光里,他已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用他的能力、用他的方法,直接或间接的为骆秋枫达成心愿。
这么一想,骆秋枫苦涩一笑。说到底,他其实欠方淮之的更多,就连这刑部尚书的位置,都有八成的可能是方淮之当年让给他的。
刑部是他们两人从小立志的梦想和目标,可是他让了自己那么多,将这么大的位置拱手送到他的面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骆秋枫缓缓开口:“我现在没想到要什么,以后再议吧。”
见他这幅别扭的样子,方淮之淡笑的唇微敛,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就在两人静默的时候,门外悉悉索索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的是石笺惊慌的呼喊声:“大人,不好了!常大人的下人来报,说……说是何芷姑娘死在了天牢里!”
轰隆一声,石笺话音刚落,伴随着屋外一道荧蓝色的闪电划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平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方淮之浑身一滞,只觉得脑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顾家果然——放弃了何芷这个女儿!
……
方淮之和骆秋枫赶到知府大牢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天牢都充满了潮湿、*的难闻味道。
从石阶往下走,还未及底下,就已经听到常余清盛怒的质问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我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吗?这么大一个活人被人下了毒你们居然连凶手的人影都没看到?!”
“大人,是小的该死,可小的一直认认真真的守岗,确实没看到可疑人进来。”
“那你说说何芷到底为什么死的!”常余清气急败坏,好不容易到手的凶手居然死了,他面色沉黑,胸口有一股郁闷无处疏的感觉。
方淮之首先去了关押何芷的那间牢房。
相对其他男性犯人来说,常余清对她还是比较照顾的,至少里面换了新的草堆,何芷尸体边上那未吃完就撒了一地的饭菜看起来也还算新鲜和干净。
方淮之细细扫过何芷尸体上那乌紫的唇色,蹲下/身隔着一块帕子拨弄碎碗周边的饭菜:“秋枫,让人拿一根银针过来。”
骆秋枫命人拿来一根银针,然而把银针放在饭菜里许久后都没有变黑,也就是说——饭菜里没有毒。
“奇怪了,这牢房里没有其他可食之物,她是怎么无声无息给何芷下毒的?”骆秋枫在一边蹙眉思考。
“谁说下毒一定要下在饭菜里。”方淮之擦了擦银针,站起身:“下在碗里,不是更隐蔽?”
“碗里……?”骆秋枫一愣,走到那跪在常余清面前的狱卒面前:“你可还记得今天是谁来送饭的?”
那狱卒皱眉思索了一会,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二狗,今天是他送饭来的!”二狗正在不远处跪着,听闻声音后无辜大喊:“大人别听他胡说,我今天压根没有送过饭!两位大人,小的今早着了凉,一上午就蹲在茅厕没出来过,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吃着饭了,我还以为是他做的呢,想着他今天怎么不犯懒了,真是安得什么心,现在全推到我头上了!”
“你放屁,我无缘无故为何要赖你,你那时候还跟我说了几个荤段子你不记得了?!就算是别人装扮成你,声音又怎么可能和你一模一样!?”
在几人吵闹相互指责的时候,方淮之拨了拨那碗的碎片,在看清那碎裂的碗底时,他的黑眸陡然一缩:“不用吵了,凶手不是他们。”
“我想问你,这些囚犯吃饭的碗是不是都是一样的?”方淮之看着二狗,一脸严肃。
“是。”
方淮之眼中闪过了然:“凶手应该是易容成二狗的样子进来的,他的目的就是杀掉何芷。”他顿了顿,举起手中捏着的那枚碗底碎片:“何芷用的碗粗粗一看和其他人相似,但是你们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碗有个奇特之处。”
他边说着,边拿起牢中平时狱卒休息的那张桌上的一壶微热的茶水,倾倒在那瓷碗的碎片上:“我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奇玉,需有人温养才能越来越翠绿剔透。这碗的原理,想来和这是类似的。”在微热的茶水冲刷下,本应该是瓷白的碎片,渐渐从里面渗出一抹灰色来。
“凶手是易容成二狗的样子前来送饭。如果我还没猜错,他应该还会变声。他很聪明,他知道即便是易了容,可要是他只送了何芷的饭菜,另一名狱卒必定会觉得奇怪,也暴露了他的目标。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的饭菜都准备好。可关键是,这里的囚犯少说也有百来个,碗的模样都是一样的。他在碗里下了毒,若是一不小心碗全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个里面有毒,凶手该怎么办?”
骆秋枫细想一下,一瞬觉得思路清明了不少:“我懂了,何芷的碗是经过凶手精心制作的,饭菜是温热的,只要装了这些饭菜,那碗内应该会泛出淡淡的灰色,凶手也就知道哪个是有毒的。”
方淮之甩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后点了点头:“而且这个凶手更聪明的一点是,他怕我们会把目光放在这碗上,所以他设计了后招。”他顿了顿,指了指何芷的尸体和那堆碎裂的瓷片:“通常人在发现自己吃的饭菜里有毒,首先本能的会把手中的饭碗丢开。凶手就是料准了这一点——何芷把饭菜摔了,瓷碗也碎了。大多数人既定的认知里便是下毒一般都下在饭菜里,到时候,很难有人会把目光注意在碗上,再加上温热的饭菜在这潮湿阴冷的大牢里,很快就变凉了了,届时碗内的玄机也就很难被发现了。”
“那方大人,凶手是谁?”常余清急的一张古铜色的脸更黑了几分。何芷可以说是个要犯,可是却在刑罚裁决未下之时死在了他的牢内,他更是气急。
“找不到的。”方淮之良久后叹了一口气:“他既然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又怎么会让我们随便找到,况且他易了容,又变过声,坦白说,我们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那该如何是好。”常余清气愤之余,一掌用力拍在了木桌上。
方淮之垂眸,半响后从袖口拿出了一样东西摊在手心上给常余清等人看:“这是我在何芷尸体的身下发现的。”
“这是……?”常余清将脑袋凑近,细细打量着方淮之手心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袖珍麒麟,麒麟上被刷了银漆,这才将麒麟被雕刻地栩栩如生的鬼脸描绘出来。
“鬼麒麟?”骆秋枫似是突然联想到了什么,呐呐出声。
“你知道是谁?”
骆秋枫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他是听过这个名字没错,但他却并不知道何人才是鬼麒麟的真身。当年他刚坐上刑部尚书一职,那时候他最喜欢的便是翻阅之前留下的案件卷宗。但是让他奇怪并且讶异的是,在近五年的时光里,有几件案件悬而未决,却似乎都与这个神秘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曾经试图去寻找真相,也曾再次翻案搜寻一切的线索,可最后,即便他掘地三尺,他的脚步也只能生生止于鬼麒麟这个名号,再深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再难挖掘。
可是这次,鬼麒麟怎么如此嚣张大胆地把这枚象征他本人的鬼麒麟印章丢在了何芷的尸体边?
骆秋枫把这些疑问说了出来,而后却见方淮之一脸淡然地收起了这只鬼麒麟印章。
他抻了抻衣袖,牢中昏黑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俊逸无比的脸上投下一抹暗色的光影,也在他漆黑深幽的眸中洒下一片橘红的光点。
方淮之眨着略有深色的眸子,声音冷然。
“他这是——在向我们挑衅和宣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