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新春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自己的屋子装点起来,步入大街小巷,还未到除夕,已经有隐隐的年味透露出来。
方淮之是头一次在他乡过年,和骆秋枫不在烟城的那几年一样,只来得及写了一封家书命人在年前送回去,便开始忙着在年前把剩下的事务全部处理完。
他在大理寺已经夜宿了两日了,上一任大理寺卿撒手离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必须要在除夕那天前全部处理完,才能腾出些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除夕前一日的半夜,方淮之熬了半个通宵,终于忙完了所有事务,他整了整衣裳,洗了把脸,这才浑身通畅,稍微精神了一些。凌晨左右的时候,他匆匆赶回了府里,换上了上朝的新衣和官帽,趁着在轿子中的时间内小憩一会,便朝着皇宫的方向赶去。
大殿上,文武百官先是汇报了一年内自己职务范畴内的事务情况,然后是轮着向宁河绝恭贺新春,等早朝结束,方淮之回府的路上,面上已经掩不住疲惫之色。
然而当他下了轿子,看到曾诺正立在方府门口陪着管家丫环挂上红灯笼的时候,他心中一暖,恍然间特别想要有个人无论何时都能在家的一隅静静等待着他——而他心中那人的人选,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他重整了面上的神色,扫去疲累,换上一脸清朗的笑意走了过去:“还以为我没安排下去,府里会冷清的不像样子,没想到你们一个个心思倒是转得快,把府里弄得年味十足、赏心悦目。”他佯装叹了口气,面上却满是笑意:“这样一来,大人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年后啊,不得不给你们涨些工钱了。”
被他诙谐打趣的话语一逗,小厮丫环都笑了起来,一听到年后涨工钱,小丫头们更是笑得面色红润,欢呼雀跃。
“大人,你说这幅春联贴在大门上好呢,还是大门两边?”一个丫头拿着春联上前问道,方淮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思索:“门边吧。”小丫头便欢呼着过去贴春联了。
“大人,屋内安置的新物,您过目一下吧?”石笺拿着一卷宣纸,摊开在方淮之面前,方淮之迅速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沉吟几声便额首同意。
“大人,我……”等石笺下去办事,一边等着的丫环早已急不可耐地想上去询问,可是她刚开口,手背上突然一暖,似乎有另一只手搭了上来。
那丫环疑惑地抬起眸子,却见拉住她的是曾诺。
方淮之也询问似得朝曾诺看去,曾诺垂下眸子,对那丫环道:“你家大人事务繁忙,晚上还有宫宴,让他去休息一会吧,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忙。”
别人也许没有注意,可她从他过来打趣的刹那便在他的面上看到了眼眶下的两块乌青,和眉眼间的疲惫。
方淮之黑眸微眯,掩住了其中的波光湛湛,他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道:“看来还是曾诺你最体贴我。”
石笺在不远处听到了这句话,浑身一愣,他心下在想,不是吧,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调戏曾小姐?
可下一秒曾诺的话让他更加惊愕无比,他听到曾诺语调浅浅,带着一抹认真:“体贴?原来你对体贴两个字的定义是如此低的标准?”
石笺被惊怔在原地,虽然好奇却没敢看门那边方淮之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喃喃了句:大人啊,任重而道远啊,你自求多福。
……
方淮之带着一抹沉重的心情去房中休息了。
他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却又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回想过往曾诺对于他的回应,他不由地有些忧愁,是自己还不够体贴,还是曾诺压根对自己无心?
想来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从小潇洒不羁,心随意动,端得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可为何认识了曾诺后,自己云淡风轻的胸怀全部被挤成了一片心乱如麻?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龙吟寺无意中甩下的姻缘签,看来有时间得去找那庙祝解签了。
方淮之休息到下午左右,洗了把澡,便穿上官服上了轿子赶去宫里赴宴了。
曾诺正在房中看几本问方淮之借阅的关于京都悬案的书籍,过了一会后,她问丫环是什么时辰了,丫环恭顺答道:“是申时。”她心下明了,骆秋枫此时也在赴宫宴,离和他约定逛街会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不到。
她想了想,走去灶房,帮着厨娘弄了几道丰盛的小菜,之后便在大院里面支了一张大桌,燃了几盆暖炉,唤来了石笺等人,丫环、小厮、管家围在一桌上,就着热腾腾的饭菜吃了起来,和乐融融。
今日留在府中过年的,大多都是家中早年丧亲的孤儿,望着他们吃喝玩乐成一团,曾诺不由地也回想起了现代时自己过年时分的情景。
她从小便是孤儿,却有一个亲如哥哥的师兄。师兄疼她至极,每年过年,便会冒着鹅毛大雪,跑来她这里,送她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
而她每次只是淡淡道了谢,不知作何回应,师兄只能望着她叹气。直到有一次师兄摸摸她的脑袋,说:“曾诺,你为何总是面无表情,不哭不笑,这样,谁能懂你的心意?”
她懵懂不知其意,只觉得自己的心意自己明白便好,之后她学会了微表情学,看多了众生面相,也看透了许多藏在面具之下的那份波涛汹涌,也就更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看透别人容易,然而谁又能轻易看透她的心,知她的意,与她默契无比、心有灵犀?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大街上灯火阑珊,车水马龙。
今夜夜色华美,月明星稀。
骆秋枫瞥了眼身畔碍眼的人,不悦道:“我记得我只请了曾二小姐,方淮之你来做什么?”宫宴结束后,他特意在着装上打扮了一番,心情忐忑的他早早就在约定地点等待曾诺,然而看到曾诺身后跟着出现的拖油瓶后,他心中陡然一阵郁闷。
骆秋枫瞥了眼身侧的曾诺,总觉得哪里有她,哪里方淮之就阴魂不散。
“怎么,你表哥我初来乍到,来京都不过几日,你不该为我指引一番?”
骆秋枫说不过方淮之,只能咬咬牙,撇过脑袋无视方淮之一脸戏谑的笑容。
三人并排走在街会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热闹非凡。没多久,三人便被一座临时搭上的戏台吸引了过去,上面的人表演着胸口碎大石,变戏法还有缩骨功,花样百出,引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无奈之下,三人只能换地方,骆秋枫正要往前走,却看到方淮之停下了脚步,往身后看去,他也回头看去,见两人身后不远处,曾诺正蹲在一个捏面人的老婆婆面前,看着她姿势略带迟钝地捏着人偶。
别的摊位前人山人海,只有这位老婆婆前人烟是寥寥无几。
曾诺细细观察着老婆婆面前摆着的一些成品,许是年岁已大,眼花手钝,那些泥人和动物捏的有些扭曲奇怪,也难怪驻足在摊前的人那么少了。
方淮之走到曾诺身侧,弯下腰,眸中掠过宠溺的味道:“你喜欢?”
曾诺迟疑了下,不得不摇了摇头,她其实并不喜欢捏泥人,她私心里只是想要帮助这位老婆婆,可是她现在身无分文,爱莫能助。
她敛了敛眸子,正要站起身离开,却看到余光里一个人影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老婆婆的面前:“婆婆,你的泥人我们都买下了,另外,我们三人对这挺好奇的,可否让我们试着学学,尝试一番?”
曾诺听到方淮之的一番话,心中一愣。她不由地打量了方淮之一眼,他的侧脸就在自己身畔,那张清隽俊美的侧脸在夜灯的照射下,朦胧安逸,如醇酒绵厚,意味深远。
老婆婆在方淮之的坚持下,收下了这锭银子,方淮之眸似星辰,回过头招呼曾诺和骆秋枫过来捏泥人,他自己也撸起袖子,大大方方坐在了老婆婆从身后拎出来的矮小板凳上,开始动手起来。
曾诺心下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摇头拒绝了,为何他还要如此做?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和骆秋枫也坐了过来,老婆婆分了他们一些泥,三人开始细细揉捏起来。不一会儿,骆秋枫最先捏好,他得意洋洋的将自己的作品放在曾诺面前:“曾二小姐猜猜是什么?”
曾诺细细打量了一眼,还未开口,方淮之促狭的话语已经吐出:“你的脑子除了查案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恩,狗头铡?”
骆秋枫瞬间被惊到,嗫喏着唇,不敢置信:“你……胡说什么?我明明做的是金狮震吼。”他撇了撇嘴,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方淮之啊方淮之,没想到你睹形思物的能力如此之差,枉我过去如此高看你。”
“那你可否猜到我做了什么?”方淮之拢了拢面前一堆白乎乎团子状的东西,似乎爱护至极。
骆秋枫瞧了一眼,自信满满答道:“不就是元宵么?”
方淮之面色一僵,心下想:他做的有那么差么?他明明做的是各色白乎乎的小猫儿啊……
两人一言一语呛了起来,然而在这喧闹之中,曾诺夹在两人之间,却是专注无比地捏着手中的小人。
方淮之和骆秋枫斗嘴斗累了,把目光放在了她手上的泥人身上,见她捏的似乎是个男子,方淮之心中一动,忍不住带着期待轻声道:“曾诺,你捏的……是谁?可是个男子?”
曾诺额首。
方淮之心口一窒,只觉得胸膛心跳如雷,试探地问了一句:“可是与我们三人有关的?”他其实早已心痒难耐,恨不得直接问捏得是不是他。
曾诺再次额首。
方淮之脸上闪过愉悦,象征性地夸了一句:“曾诺你手真巧,捏地真是活灵活现。”
曾诺手却顿了一下,语调淡淡,有点漫不经心:“是么?我觉得不够像。”
“为何?”骆秋枫扫了眼她手中的泥人,等着她回答。
曾诺:“他本该面色青紫,眼珠爆出,头骨碎裂,十指全断,身躯膨胀,鲜血汩汩,蛆虫满体,可我却完全没有捏出来。”
方淮之和骆秋枫对视了一眼,迟疑了几秒,十分有默契地道:“你捏的是……尸体?”
曾诺点了点头,她捏的可是方淮之之前借给她那本京都悬案里的尸体模样,她正打算模拟尸体的样子,来试试能否推测凶手的画像。
“方淮之,你脸色怎么了?”从曾诺说她捏的是尸体之后,一直到离开泥人摊,方淮之的脸色就一直黑沉沉的,骆秋枫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向玩世不恭的他,何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不对,似乎有过,他抿着唇想了想,上次狗头案的时候,方淮之似乎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三人一路走走玩玩,买了一些糕点果仁捧在手中品尝,好不容易围在了一个摊子前看摊主表演皮影戏,陡然前面的人群一阵喧闹,人群开始汹涌起来,隐隐有朝他们涌来的可能性。
曾诺的身体十分瘦小,正看到有趣的时候,前方拥挤的人群突然叫好不断,一阵骚动,她脚步不稳,突然被潮起潮落地人群挤到了后方。
方淮之很快发现她被挤到后面去了,错身朝她的方向走去,猛然人群又是一阵动乱,曾诺和他被挤得越来越分开。
无奈之下,曾诺朝方淮之使了个眼色,便随着人群离开了。
夜色深幽,万家灯火点满整个京都,一片暖意红色。
曾诺走到了京都的一条河边,河面如镜,平坦光洁,映照着天边的月亮,散着淡淡的白光。河中央荡漾着几艘画舫,隔着遥远的距离,曾诺也能听见从里面不时传来的嬉笑声和筝乐声。
等了片刻,她心下有些忧虑,方才骚乱中,方淮之是否能够看出她眸中暗示的意思?
正想着是否回头去找,肩膀上陡然一暖,她浑身一怔,回过头去,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方淮之。
“还好赶到了,方才人太多,都快把我挤到城西去了。”他细细瞧了眼她因为长久立在河边而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色,有些歉意:“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你选在河边碰头,又穿得如此单薄,不冷么?”边说着,他边从身后拿出了一件通体雪白的狐裘,仔细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披在这件狐裘之中,她身子开始暖了起来。
方淮之一愣,突然柔柔一笑:“赶来的路上顺便买的,当做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吧。”他没有告诉她,他看到她原本那些单薄陈旧的衣裳根本不抗冷,早就想为她买一件衣裳驱寒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曾诺深深望了他轻笑的脸庞一眼,眸中瞬间闪过什么,终是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声谢。
方淮之斜斜瞄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接受了,心中一笑。
“对了,骆公子呢?”良久后,曾诺突然开了口。
“我正打算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身边居然有一女子相伴,便也不想坏他好事。”
曾诺点了点头,耳边听到方淮之轻笑道:“说来那女子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曾诺一愣,心中一动,难不成那人——是曾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