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夜幕笼垂。
东厢房的一间屋内,曾诺、方淮之、骆秋枫三人围坐在木桌边,悠闲地品着面前的茶水,面色皆淡然宁静。
骆秋枫的手下刚进来汇报过:“大人,一切已经部署完毕。”
骆秋枫姿态优雅地摆了摆手,手下会意,退出了门外,命西厢房的衙差悄悄守在张末初房间的附近,一有情况立马汇报。
门被合上,良久的寂静后,骆秋枫首先开口:“淮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从午时在后山观察过陆秦的尸体后,他便让自己着手准备这一切,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还是一筹莫展。
方淮之的心思细腻且曲折迂回,其中弯弯绕绕太多,就连在刑部破案无数、经验丰富的他,都难以轻松领会其中的深意。
然而在方淮之报以神秘一笑的同时,曾诺突然开了口:“他要捉真凶,而且是有凭有据的捉。”
骆秋枫一愣,陡然看到方淮之定定望了曾诺一眼,脸上露出满意且愉悦的表情。他面色一僵,这两人难不成是串通好的,在自己面前打哑谜?
“什么意思?张末初不是嫌疑最大吗?”
方淮之:“秋枫你看问题还是太表浅了,这很明显是嫁祸,一切都太巧合了。”
曾诺附和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要拿张末初做诱饵,引凶手出来?”他有些疑惑:“你能保证凶手一定会来?”
“会的。”回答的声音很肯定,曾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乳白色的陶瓷通过烛光反射着她精致秀美的面容,在杯壁上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方淮之忍不住瞄了一眼被她掌心握着的茶杯,从他的角度看去,杯壁上似乎还透着自己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这套茶具很不错,盘算着改日问住持买去。
“二小姐,你为何如此确定?”
这一次,方淮之代替曾诺回道:“因为根据二小姐之前的分析,凶手有着强迫型的性格特点,同时他赋予自己惩戒者的身份,他既然把凶案嫁祸给张末初,这杀人之罪张末初逃脱不了,就算是刑部判下来,也应该是死刑。凶手既然要张末初死,说明张末初也在死者惩戒的范围之内。试问,这样强迫、偏执、暴戾的人,‘他’怎么可能不自己亲自动手去‘惩罚’张末初?”
骆秋枫听完他的解释,瞬间明了。其实反过来说,凶手本身就是为了亲自惩罚张末初而故意嫁祸给他,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迷惑骆秋枫等人的视线,假设张末初不成为凶手,那么张末初一旦无故死了,结合所有的不在场证明,最后的嫌疑犯只会落到一个人身上……
骆秋枫恍然大悟,拍桌而起,一脸兴奋:“我也知道凶手是谁了!”
……
此时张末初的房内昏暗无比,但是仔细看,依稀可辨出房内人的焦躁和无助。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爹,娘,你们快来救我,我没有杀人!”张末初在黑暗的房内兜兜转转,最后扑在门窗上,大力地拍打着:“衙差大哥,求你们让我再见大人一面,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周寻和陆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衙差仿佛聋了一般,无视他的嘶吼与求助。张末初心生绝望,他不禁感到后悔,如果他不那么固执,不为了包庇那些人和自己的父亲,在审讯的时候把自己不在的那一个时辰内发现的惊天秘密告诉骆秋枫,自己是否就不会做了凶手的替罪羔羊?
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可惜,一切都晚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甚至把他隔离在这里,有冤无处诉,任凭他无限凄凉和苦闷。
他心下绝望,转过身,下一刻他被吓得倒退一步,大惊失色。
一个漆黑的人影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后,笑得阴冷:“你觉得冤枉?”
“你是谁?”黑暗中,张末初感受到那人浑身散发的戾气和煞气,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他想到门另一面把守的衙差,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没说话,但是张末初却看到对面银光一闪,森冷的寒光陡然流泻而出,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他想呼喊救命却感觉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那人动作矫健如豹,很快扑过去就要捂住他的嘴,危急一刻大门突然从外面被踹了开来,房内四面八方躲藏在各处的衙差也蹿了出来,一起朝那人扑去。
烛火在一瞬间被人点燃,那人很快被人给制住,他被人双手反弯在后背,长刀掉落在一侧,脑袋也被衙差按在地上,他死死挣扎,无法挣脱。
张末初还有些懵,劫后余生的他浑身冷汗地靠在门上,余光里看到曾诺、方淮之、骆秋枫从外面步履沉稳地踱步而来,迈进了屋内。
“这是……怎么回事?”张末初疑惑地望着骆秋枫,眸子里闪过惊慌。
骆秋枫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命令压住凶手的那名衙差把那人的脑袋抬起来。
衙差领命,一只手抓住身/下人的脑袋,那人挣扎几下,最终抗不过,被迫抬起了脑袋。
看到那人的脸,曾诺等人早已料到,所以面色平静,可张末初却是瞪大了双眼,震惊无比:“怎么……会是你?”
被迫扬起脸,一脸狰狞愤怒的,正是沈家的病弱公子——沈如桑。
那个病弱、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的病秧子?
“沈如桑,你连杀周寻、陆秦两人,现在欲杀张末初未果,杀人之罪你可认?”骆秋枫沉稳立在前面,长身玉立,气势冷然,眉目间满是严肃。
沈如桑被压在地上,听闻骆秋枫的话,突然冷呲一声,一脸暴戾:“杀人?不,我不是杀人,我是在惩罚。”他突然将凶狠地目光望向张末初,张末初在他渗人地目光下,像是被扼住了喉间,他无法言语,却清晰地听到对方阴狠毫无感情地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让他一瞬间如堕修罗地狱:“做错事的人,就要挨罚,不是么?”
骆秋枫忍不住瞧了一眼淡然的曾诺。
一切都被她分析对了,沈如桑的心理、他的性格、他的幻想、他的伪装,全部被曾诺一语中的。
“那你说说他做错了什么事?”一反常态,方淮之顺着沈如桑的话,接着问。
曾诺的分析中,沈如桑的性格暴戾、固执、强迫,如果你强调他是杀人,而不是惩罚,他是绝不会妥协的,只有设身处地与他平心而论,才能套出这起凶案背后的真相。
方淮之的这招果然奏效,良久的沉默之后,沈如桑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们三个——是禽/兽。”他低下了脑袋,话语变成有些虚渺的弱态,这段回忆沉重地让他连述说都觉得吃力:“我自小身子不好,爹娘从小就没为我省过心,到处求医,即便家财万贯,但是再珍贵的药材都药石无灵。我十岁的时候,病已到末路,爹娘无法,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求医无门只能求神,于是忍痛把我留在了龙吟寺,希望我能藉由寺庙的灵光,转危为安。”
骆秋枫等人敛了敛眸子,难怪,他能够恰好地把陆秦的尸体丢在山坑内,他从小就住在龙吟寺,想必后山的地形也早已熟知。
思索地当口,沈如桑继续道:“起初被留在龙吟寺的时候,我很不适应,天天想着跑回去,可是我的身子病弱无力,唯有躺在床上,哭喊发泄。有一天,我被住持抱到大殿听佛经,我突然就好想吃城里的糖葫芦,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那日上香的人群中,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女孩,她陪着她的母亲来上香,手里拿着根糖葫芦,两根小发辫一翘一翘的,煞是动人。”
说到这,沈如桑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温柔地笑了:“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走过去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了糖葫芦,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我以为她会生气、会哭闹,可她只是看着我,问我:‘好吃么?’我点了点头。她立马就笑了:‘我爹是卖糖葫芦的,你既然那么喜欢吃,我下次再给你带点。’”他咧着笑,仿佛还回味着儿时的那份甘甜:“这之后,她真的隔三差五来给我送糖葫芦,一来二去,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概是三年之后,之间我一直没有发过病,爹娘见我病情的确缓了不少,便打算把我接回去。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一方面我并不想离开龙吟寺,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一方面,家中父母还心急如焚地等着我归去。”
“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孽缘,两年之后,她家里实在太穷,她娘又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只能把她送到我家做丫环,我想,那一定是我最美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沈如桑一改之前平静的语调,突然满脸愤怒和戾气,浑身都开始挣扎起来,衙差好不容易才又按住他,他跪倒在地上,漆黑的眸子闪过沉黯无底地恨意:“之后我爹突然和周寻、陆秦、张末初的父亲开始了生意上的往来,也因为如此,他们三个经常来我家做客。起初他们到我院子里来玩的时候,我并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动机,直到有一次外出就医,他们私自进了我的院子,对她下了药……晚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闭上眸子,突然如泄了气地皮球整个人瘫软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爹娘已经派人在井里捞尸。我好恨!恨他们三个居然对她做了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也恨我自己,为什么那天要离开,如果我在她身边,至少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到这,张末初已经是满脸愧疚,失魂落魄,他记得那件事情,为此之后陆秦还付出了代价,遭受了一段牢狱之灾。他看着沈如桑,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浑身一怔,指着他喃喃道:“难道之后……也是你做的?”
沈如桑望着他,似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冷笑一声:“是。的确是我做的。事情发生后,爹娘想着不过死了个婢女,想拿钱了事,可他们不知道,我在背后动了手脚,那些钱,我给了京都知府,让他务必把你们全部抓起来,判死刑。”提到这个,他突然一脸愤恨:“没想到知府太贪心,说这些钱只能换取一人入狱,我知道周寻是主谋,你们只是忌惮他父亲的官威,所以我选了周寻。本来周寻就要入狱,谁知他那个当官的爹出面了,我不知道他对知府说了什么或是给了什么好处,最后,陆秦成了替罪羔羊,入了狱。”
听到这里,方淮之和曾诺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周寻遇害的时候,周通国第一反应是陆正和陆秦杀了人,因为他做贼心虚,自知当年的事愧对他们父子,所以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以为他们伺机报复。
“可你的病……”张末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之前明明还那么虚弱,这一刻却生龙活虎,他如何做到的?
“你知道么,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沈如桑一脸讽刺地笑:“陆秦才蹲了三天的牢狱就出来了,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我知道,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让我为她报仇,为你们犯过的错做出应有的惩罚!”
沈如桑舔了舔干涩地唇角:“我一直装病,想了很多惩罚你们的方法,那么久了,你们还是不知悔改,竟然又想着玷/污别人。”说到这,他拿温和地目光瞥了一眼曾诺:“那天她离开后,我亲耳听到你们密谋去给她下迷药,你们不知道吧,你们所有的计划我都知道!第二日晚上我悄悄跟在你们身后,伺机寻找机会。周寻和陆秦两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看着他们在里面如此对待这位姑娘,当年的影像仿佛在我面前重叠了起来……”
骆秋枫突然打断他:“所以等到曾二小姐逃跑了之后,你冲进去,趁他们不备,先是一刀砍去了周寻的脑袋,陆秦原本想叫人,却被你从背后捂住了嘴,打晕了,你先处理了周寻的尸体,缝上了你事先切下的狼狗脑袋,抹去了脚印和一切线索,接着把晕过去的陆秦带到后山杀死。在去的路上,你捡到了张末初不知何故掉落的纸扇,上面还系有他的玉佩,你很聪明,知道这段时间内,张末初有引开所有沙弥的任务,所以他也不在房内。你索性把玉佩塞在了陆秦的尸体手中,把所有谋杀工具放在他房内,嫁祸给他。如果官差发现了这些,就会误以为张末初才是凶手。只有你自己明白,你的目的远不止于此,你必须用自己的能力亲自去惩戒他们,才能解你心头之恨。于是今晚,你悄悄溜进张末初的房内,想要一刀将他刺死,伪造成他畏罪自杀的模样,对么?”
沈如桑跪倒在地,听完骆秋枫的分析,一脸苦笑:“没错,如果我不嫁祸给张末初,一旦他无故死了,即便我身体病弱的假象让你们会迟疑一段时间,但我终究没有太过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你们还是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说完这些,他有些颓然:“我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你们怎么发现真凶是我的?”
房外夜色阴沉,映衬着房内沉重的气氛,整个世界仿佛沉沦在一片灰暗的色彩之中。
在这样低沉的氛围里,骆秋枫轻描淡写地扫了眼方淮之,只几秒,方淮之便会意——骆秋枫是在提醒他,发现真凶的是自己,让他来解释。
方淮之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而匀称,他眉眼清隽,声音沉稳富有磁性,款款道来:“我起初并不知是你所为,但我查案多年,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发现破绽是在陆秦尸体被找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头颅上有被捂住口鼻的手印。”说到破绽两个字的时候,他明显看到沈如桑抬起了眼,朝他望来:“我查看过陆秦的鞋底,他的鞋底有很重的朝后拖拉的摩擦痕迹,也就是说,凶手是从背后捂住他的口鼻的。一般人杀人,右手执刀,左手捂住死者口鼻,那手掌印中五指的方向应该是朝向死者的右边。可陆秦脸上的手掌印,五指朝的却是左边,也就是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如大石压在沈如桑的心口:“凶手是左撇子。”
骆秋枫这才明白,难怪当初他说要做场戏骗凶手,他早在那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之前他们审讯众人,所有人无一是左撇子,只有沈如桑身体抱恙躺在房内,又恰逢他的小厮说案发当晚一直守在他的房外,可以保证他没有出过房门。沈如桑实在伪装的太好,他们以为以他这幅虚弱的模样,别说杀人,连独自行走都成问题,便将他排除在嫌疑犯之外。
谁知正是陆秦的尸体被发现,案子才有了新的突破口,才让方淮之把怀疑的矛头重新转向了沈如桑。
他计划好了一切,藉由曾诺对凶手的心理分析,推测出凶手一定会伺机动手解决张末初,于是他顺水推舟,让自己把张末初关在房内,扬言第二日便押解进城。
这样一来,今晚就成了凶手唯一的机会。
沈如桑听罢方淮之的推理,一张脸只剩下苦笑和不甘:“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一点。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们害死了人,还从未有过忏悔,就应该付出代价!”
案子到这也差不多水落石出,很多人心中为沈如桑的杀机不值,心中忍不住唏嘘不已。在场大部分是男人,他们在为沈如桑惋惜,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婢女,值得一个有着荣华富贵背景的男人去为她报仇杀人吗?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便沈如桑的家族再有钱,对他而言,填补他心中空虚和绝望的,从来都是那个女人。
十岁那年匆匆一瞥,一串糖葫芦,成就了他们的缘分,也造就了他们的劫难。
一切,不过似命运之下的一个玩笑,而沈如桑却误以为真,将自己陷在她为他画的牢里,再也走不出来。
沈如桑被衙差押着朝外面走的时候,曾诺与他错身而过,她红唇微动,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当衙差再压着沈如桑往龙吟寺大门外走的时候,他萧瑟瘦弱地身子,居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
在他身后的衙差并不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目送沈如桑被押走,骆秋枫忍不住走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
曾诺却是望着张末初失魂落魄倚靠在门边上的孤寂身影,淡淡回答:“我告诉他,他错了。有一个人其实已经在忏悔。如果不是那人的警示,也许那晚周寻已经得手。”
长夜漫漫,广袤的夜色下,只换来骆秋枫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晚四更的时候,衙差突然报来消息,沈如桑在押解路程中突然奋力挣脱,朝着龙吟寺的后山跑去,等衙差们追去的时候,他在山间突然一声震吼,漆黑的夜里,后山野兽循着声音跃出,顷刻间,沈如桑便被野兽围住,撕咬啃吃地声音在衙差的耳边恐怖回荡,他们往寺里逃的时候,只遥遥听到那奄奄一息的人朝着天际喃喃一句:对不起……
也不知是对谁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