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里氏说不上两句,呜咽道:“这两年璞链身上总不大好,忧思过虑,像是总转着什么念头,又不肯告诉妾身。好几次从梦里惊醒,总是大哭说自己不孝。前几日是孝贤皇贵妃的忌辰,璞链梦魇更厉害,说要去找孝贤皇贵妃理论。妾身也吓坏了……”
伊拉里氏话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掌。兮贵妃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道:“终究是你没照顾好璞链,还一味胡说八道!璞链最有孝心,他梦魇什么?要去找仙逝的孝贤皇贵妃理论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红口白舌地来拉扯璞链不孝!依本宫看,璞链身上不好,都是素日里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人调唆得他没养好身子。”
兮贵妃性子和缓,如今突然发作,宓姌自然明白是因为伊拉里氏的话没说好。这样的话若是落到皇帝耳朵里,又惦记起昔年璞链灵前不孝的事,更会惹得皇帝不高兴。
宓姌忙拉住兮贵妃劝道:“姐姐别生气。媳妇儿素日是懂事的,只是一时情急说话不当心罢了。”她盯着伊拉里氏,温声嘱咐道:“这样的话再不许提了。”宓姌看着床上昏睡的璞链,见他满头豆大的虚汗,冒了一层又是一层。她看着心疼不已,忙取过绢子替他仔细擦了又擦,心中愈加内疚不已。璞链似是感觉到她的动作,稍稍有些清醒。他动了动身子,忽然睁开了眼,直瞪瞪地望着帐顶。大声道:“额娘,额娘,你别走,您等等儿子。心疼心疼儿子。”
兮贵妃忙坐到榻边,拉住璞链的手垂泪道:“璞链,璞链,额娘在这里。”宓姌听他呼喊哀切,一时触动了心肠,切切唤道:“璞链。”
兮贵妃眼底一酸:“璞链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正巧太医进来,翻了翻璞链眼皮,忙灌了一碗汤药下去,磕个头道:“皇贵妃娘娘恕罪,兮贵妃娘娘恕罪。二阿哥怕是回光返照了。有什么话。能说的就赶紧说了吧。”
宓姌听了这话悲从中来。转过脸呜咽起来。汤药灌下去,璞链果然清醒了些,两眼也渐渐有神。盯着兮贵妃道:“母亲来了。”
兮贵妃叹口气道:“璞链好歹也曾养在皇贵妃膝下过,我是没用,孩子都遭了皇上的训斥,抬不起头来做人。有什么话,皇贵妃陪着说说吧。”她说罢,便扶着几个福晋的手一同出去了。
阁中静静的,恍若一潭幽寂深水,日光细碎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一个幽若的梦。璞链咳嗽了几声,轻轻道:“多谢母亲还惦记着儿子。幼时养育之恩。儿子一直不敢忘记。”
宓姌含了泪,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好孩子。母亲也都还记得,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母子情分上亏欠了。”
扑来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虚弱的酡红,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一口气:“儿子自知是不能了。这些日子一直梦见额娘对着儿子含泪不语,总像是有许多委屈,却说不出来。前几日孝贤皇贵妃忌辰,儿子更梦见孝贤皇贵妃喂淑妃吃些什么,淑妃娘娘吃完就七窍流血。母亲,儿子心里明白,是孝贤皇贵妃害死了淑娘娘!”
宓姌看着他颧骨高耸,两眼深深地凹了进去,难过道:“哲悯淑妃之死本来就蹊跷,母亲是听过这样的闲话的。可璞链,闲话是不能过心的,一旦过了心,挣不出来,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璞链呜呜咽咽地哭着,那样幽咽而绝望的哭泣,像于深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儿阿玛骂儿子对孝贤皇贵妃不孝,儿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淑娘娘,是她给淑娘娘吃了那么多相克积毒的食物,甲鱼和苋菜,麦冬和鲫鱼……诸如种种,都是同食则会积毒的。淑娘娘就是这样被她慢慢毒死的,我怎么能对着她尽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这污秽之地了!”
宓姌抱着璞链,心绪哀恸的须臾,有浓墨般的疑惑如同泼洒于素白生绢之上,迅疾流泻,扩散渗染。她抑不住一颗几乎要跳跃出来的心,紧紧攥住他的手道:“这些食物相克积毒是谁告诉你的?愉妃告诉过你是孝贤皇贵妃害死淑娘娘,可她从来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告诉母亲,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璞链一时急切,一口痰涌了上来,咳咳道:“彤……彤……”
多年来如在迷雾中穿行,终于有隐约窥得的明亮,宓姌连连追问:“是彤千桦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张大了嘴,极力晃着脑袋想要点头。宓姌见他如此,吓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忙唤道:“太医,太医!”
璞链在她怀里挣扎着,如同脱水之鱼,苟延残喘。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终于吃力地闭上了眼睛,回归至永久的安宁。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仿佛秋日黄昏时随风涌动的尘埃,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却萦萦绕绕缠到身上,闷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种彻骨的惶然无力。仿佛还是在小时候,璞链不过七八岁,下了学乏了,便是这样靠在宓姌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太医扯着袍子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进来,摸了摸璞链的鼻息,垂头丧气道:“皇贵妃娘娘节哀,二阿哥已经去了。”
宓姌轻缓地摸着永璜的脸,低声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见着你的淑娘娘了。”她捂着嘴,压抑着喉间的呜咽,终于在沉默中让眼泪肆意地流了下来。
瑄祯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时,皇二子璞链薨,追封定亲王,谥曰安。
宓姌进养心殿向皇帝禀报璞链的丧仪时,皇帝正横躺在暖阁的榻上。金立屏,软烟绮,莲瓣枕,枕边螺钿几上供着一尊釉里红缠枝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把姿态妖娆的曼陀罗,雪白浅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来,蜿蜒成清媚的风姿。
一切陈设一如往日,却毫无生气。
春日明媚清澈的阳光透过细雕花红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软纱轻扬起落,无声覆盖在他面上,却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与神伤之色。
皇帝摩挲着手中一枚子母狮和田青玉佩,听得她足音轻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哑着喉咙道:“你来了。”皇帝转过脸,露出几日未刮的青青的胡楂,颇有神骨清羸、沈腰潘鬓的支离。
宓姌心头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涟漪。原本在璞链府中处理丧仪,皇帝迟迟不肯露面,她虽然只做了璞链几日的养母,心中也不免怨怼,皇帝对这二子竟连最后的颜面也不给。但如今见他这般,宓姌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悯,转了低柔的语声:“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帝将手中的子母狮和田青玉佩递到宓姌眼前。那是一枚肉质的青玉佩,玉质细腻油润,幽光沉静,刀工古朴流畅,包浆熟美,一大一小两头狮子神态亲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积古之物。皇帝的言语间凭空透出几许悲凉:“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璞链的丧仪,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样诸瑛用过的东西,可以做个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还是毓瑚想起来,从库房的锦匣里找到了这个。朕记得很清楚,这是诸瑛的陪嫁。虽然都是富察氏,但她远不比福华,所以这玉也不算十分名贵。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下来。朕叫人封存起来。”他絮絮地说着,“你看,这对子母狮多亲热,天伦之乐,毫无嫌隙。”
宓姌的瞳孔蓦然收紧:“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还不如这一对狮子。”
皇帝瞥她一眼,并不动怒,只是将那玉佩握在手中,细细抚摩:“这样的话,只有你会说。宓姌,你倒真的不怕。”他苦笑,声音像是垫在香炉下的霞色锦缎,星星点点溅着烧煳的焦灰迹子,“朕真的觉得对不住诸瑛。她是朕的第一个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动心,朕也不会留下她。她是那么天真单纯的女子,看见朕就会笑得那么高兴。”
皇帝的眉宇间衔着温默与疲倦,缓缓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给璞链脸面,不去他的丧仪。”他握住宓姌的手,“姌儿,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对。璞链病着的那些日子,朕不愿意听到一点儿他病重的消息,也不愿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见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头。”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从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头。他固然狠心,却原来也是这样难。如懿只得柔声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诉了璞链府里,所有的阿哥、命妇都去致丧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虚弱地靠在宓姌的腿上,颓丧得像个受了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