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宓姌与愉妃衣衫头发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愉妃的身子又不好,出了事叫谁担待着。”宓姌与沛涵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紫株取椅子来。”
宓姌与沛涵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眉沛涵看宓姌一眼,宓姌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舒嫔的胎似乎不大好,皇贵妃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一震,脱口道:“舒嫔?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沛涵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几位太医们都在那里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舒嫔为何会突然不好了?”
宓姌只得将今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瑄祯在彤妃处而未知舒嫔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发生这许多事。好好一个黎嫔,真是可怜孩子。”太后略略一想,“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沛涵简短一句,“兮贵妃已去景春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紫株道:“从前看彤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说着便叫紫株,“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沛涵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派紫株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
太后恍若未闻,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画苓墨了。”
太后的凤辇到达舒嫔那里之时,瑄祯也恰巧赶到。见太后亦在,瑄祯忙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见愉妃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沛涵,你身子本就不好,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身可怎么好?”
沛涵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愉妃的身子不好,怎么忘记了这宫里的舒嫔怀着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
瑄祯一时讷讷,忙笑道:“彤妃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舒嫔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舒嫔的桔梗早已随怡贵人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乐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舒嫔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瑄祯侍立在旁,尴尬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彤妃,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去宫内吧。”
瑄祯扶住太后的手进去,宓姌与沛涵、兮贵妃尾随其后。
内室里,舒嫔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孱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舒嫔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
瑄祯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舒嫔的手道:“意欢,朕在这里。”说罢向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临低首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发烧不止。再这样下去,恐怕……”
瑄祯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舒嫔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而且……舒嫔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舒嫔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
沛涵的手试探着抚到舒嫔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太后扶着紫株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卫林请出太后与瑄祯,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舒嫔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
瑄祯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瑄祯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舒嫔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皇上膝下子嗣不多,皇家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宓姌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沛涵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二人皆是默然。宓姌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卫林,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若非要取舍一定要保住母体”
卫林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微臣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兮贵妃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瑄祯,“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舒嫔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宓姌亦酸楚难言。瑄祯垂眸答应了。太后顾念愉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兮贵妃陪伴瑄祯。
宓姌回到柔仪殿,涅筠和菱枝上来服侍着宓姌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涅筠见她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捏据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宓姌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舒嫔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舒嫔当年如此得宠,如今却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涅筠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宓姌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涅筠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出冷宫之前,娘娘曾郑重告诉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宓姌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冰冷而艳泽的蔷薇花瓣,“对舒嫔,我有不忍。所以……”宓姌转身,冷住了神色,“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风雨潇潇,宓姌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依旧是竹茹过来,满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小主的烧退了,胎动不安的迹象也没有了,一切都好。”
宓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
竹茹笑着退下了。我唤过小印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皇贵妃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宓姌与涅筠说起昨日太后动怒之事,涅筠抿着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说要责罚景春殿上下,自然彤妃也脱不了干系。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怜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责罚。”
宓姌半伏在绣架上,仔细璞琪绣一件“双龙抢珠”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可是有了画苓墨这个前车之鉴,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为了彤氏而忽略舒嫔的腹中的孩子,就会坐卧不宁吧。”
涅筠为宓姌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彤妃千算万算谋尽宠爱,却忘了还有位除了皇贵妃,还有皇太后在,倒真是失算了。”
宓姌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点醒,只怕我也会掉以轻心的。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涅筠明了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