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热气。我依偎瑄祯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
我与他并肩倚窗下,冬夜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我低低瑄祯身畔笑道:“臣妾还记得,那一年皇上带臣妾去京郊高塔,咱们留到了很晚,一直看星星。就是这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瑄祯吻着我耳垂,自身后拥她:“如今宫里,出去不便。但是往后,朕答应你,会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我依依道:“皇上喜欢江南柔蓝烟绿、疏雨桃花。”
瑄祯清朗容颜间满是向往之情:“朕说,你都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讲佛偈,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朕想来想去,便是往山水间去。好山水,便是江南。所以朕想去地方,一定会有你。我们,迟早会去江南。”他说着,瞥见我方才绣了些许刺绣,“手艺越发精进了,可是那时候为什么送朕那么一方帕子,一看就是你刚学会刺绣时候绣。”
我笑意如枝头初绽白梅,眼中含了几分顽皮之色:“送了那么久,皇上到现才来问。是不是觉得不好,早就扔了?”
瑄祯笑着捏一捏我鼻子:“是啊,就因为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为以后你绣功只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变成那样子了。”
我低低道:“虽然不够完美,但那是初心意。穆姌,瑄祯。”
瑄祯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我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是默默想着,这样,大约也是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步伐。仿佛有低低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碎石。
我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外头?”
进来却是大太监刘阜立。这么冷天气,他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他急得声音都变调了:“皇上,相印殿人来禀报,黎嫔要生了!”
瑄祯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刘阜立 连忙道:“伺候奴才说用晚膳时候还好好。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黎嫔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瑄祯鼻翼微微张合,显然是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我忙劝道:“皇上,现不是动气时候。赶紧去看看黎嫔吧。”
瑄祯连忙起身,我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瑄祯拖住我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我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皇上。”
相印殿离景仁宫近。自景仁宫后门出去,绕过仁泽门和德阳门甬道便到了。尚未进相印殿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皇帝握着我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冷汗。滑腻腻。我握了自己绢子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兮妃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怎么朕听着黎嫔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皇上拦住一个人道:“黎嫔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黎嫔娘娘肚子还是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是太医院院判龚太医,龚太医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这儿了,是不是黎嫔不大好?”
龚太医忙道:“皇上安心。早产一个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黎嫔胎,朕重重有赏!”
龚太医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贵妃也带着人到了。皇贵妃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品红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品红立刻去安排了。皇贵妃低低道:“皇上,臣妾听闻黎嫔是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黎嫔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陵合殿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贵妃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贵妃含了端肃笑容:“臣妾身为皇贵妃,代办六宫事宜,一切都是分内职责。”
里头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寂静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血水。
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贵妃立刻挽住了皇帝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
刘阜立忙劝道:“皇上,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我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我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叫声带来惊惧。
等待中时光总是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好似听到一声微弱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刘阜立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皇上,皇上,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无限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龚太医道:“如何?是阿哥么?”
龚太医说不上话来,只是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公主也不要紧。”
皇贵妃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兮妃大阿哥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尖叫,竟是孩子母亲声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刘阜立,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刘阜立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是刘阜立却抱着襁褓,站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刘阜立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皇上,黎嫔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给朕看看。”
刘阜立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贵妃与我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
刘阜立扑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刘阜立几乎是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是愣了当地,碰着襁褓手似被针扎了似,立刻收了回来。我发觉不对,一眼望去,吓得几乎一个踉跄,连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襁褓中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青蓝色。为可怕是,孩子竟然已经没气了。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风声,像不知名怪物隐匿黑暗中发出低沉嘶鸣。所有人都怔了原地。心头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我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惊呼死死扼住。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刘阜立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孩子。皇贵妃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袖子。我不知道自己脸色是否亦如皇贵妃一般难看,我只觉得自己心突突地用力跳着,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似。我与皇室羁绊多年,虽也知道后宫孕育子嗣往往艰难,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鄞开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骇事!
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声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身体剧烈一震,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力量似,死灰般面庞上唯有一双惊恐而哀伤眸子,那双眸子里哀伤因为触及孩子面容而如遇见寒雪青瓦间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只余下刺骨寒冷惊恐与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