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天阴沉得很厉害。黛儿和云珠在前头轻轻扶住许安绮。少女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踩着棉花一般,下楼的时候还有些许晕眩感,此刻脚踩在坚实大地面上,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微微停下来示意自己可以走了。黛儿和云珠便没有再执意去扶她,不过也只是稍稍落后半步,手还是微悬着——若是许安绮走得不稳健,她们要确保能在第一时间扶上一把。
许宣在后头,将这些看在眼中,心中有些感叹,虽就关系来说,三人是主仆,但二人毕竟也在许家生活了很久了,尤其是黛儿,她从记事起就被卖来许家,成长的记忆几乎就同这商人家的深宅大院联系着,喜、怒、哀、乐。虽然身份地位差距悬殊,但是若是主人有善意,那么做下人的便也不会去吝啬自己的真心。恶主欺仆的情况,或许也是有的,但毕竟不会随时见到,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片刻前许宣说起有些事情让他去,虽说是他的心里话,但毕竟不现实。许安绮并没有思考太久便做出反对,在她这里说来,许宣毕竟是一个外人,这些事情没有由头,参合起来难免会很麻烦。另外的,便是觉得他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无论如何,术业有专攻的到道理还是肯定的,科考之道和商道隔得太远了些,更何况他似乎连读书也不在行的。
许安绮觉得自己喜欢和许宣说说话,也正是因为他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完全没有干系,若要将他牵扯进来,有些事情一旦复杂了,日后二人要如何相见,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当然,最为关键的原因还是有些在意那些许家的掌柜们——在眼下的节骨眼上若让一个外人插手进来,事情就会很不可控了。
几人朝许家厅堂的方向过去,其间黛儿稍稍离开了小会儿,片刻之后小手环抱着三把油纸伞,一溜小跑着追上来。随后将伞分给众人,到许宣这里的时候,还小声地提醒一句:“这把是黛儿的哦~~~”
许宣莞尔,正要开口说话的,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凉意,将头抬起来的时候,雨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伞打开啦~~~”
小丫头声音。
秋雨沙沙,落成一片迷蒙……
……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许家厅堂。
胡莒南此刻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账目丢失,比如顾士鹏的缺席,还比如眼下刘世南的责问……等等等等。
他在杭州经营了不下十年了,也积累了不少的人脉,对于许安锦的情况、方家的情况,自是清楚不过的。但有些事情,除却老东家许惜福之外,他不曾和任何人说起过——这当然也是许惜福的意思。在许惜福看来,自己的女儿不曾为方家产下子嗣,毕竟不是光彩的事。错在自己的女儿,若是传出去,方家那边如果要追究,最后的压力也还要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这些事,虽说也算不得秘密,但是若不是刻意打探,刘世南在无锡,也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还真是……煞费苦心呢。胡莒南皱了皱眉头,心中想着,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过分罢?以顾士鹏认定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性格,是要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缺席?想想便可以知道了。摔伤?哼!胡莒南心中觉得有些愤怒,有些事情,简直到了底线了……
……
佘文义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这般做派也并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如今很多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心态轻松,姿态不知不觉便做出了。在他看来,事情的变化也许会有的,许安绮那丫头,虽然很多方面还显稚嫩,但是确实有胆量。只是无论如何变,框架已经在那里,她的魄力即便再多上几分,横竖也是没有突围的可能了。至于她可能有的底牌……呵,也只有她自己会觉得那还是底牌罢?结局……反正都已是注定的事了。
佘文义这般想着,脑海有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翻涌起来——一些带着几许昏黄色彩的旧画面。那年他十九岁,父亲带着他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许家。一样的宅院,一样的老槐,也是……一样的阴雨天。随后心中也不由得也做一番对比,不同的地方也很多。有些人,已经再也看不见了,自己的心态也不一样——当年怯生生的少年郎,这时候历经风雨,心已坚若磐石起来。
“哦,是文义罢?路上可有累着?”那人当时友善的语气此刻依稀还有些记得。是初见的时候。
……
“无妨的,吸取教训,下一次多留个心眼……你许叔当年第一笔生意,啧……”第一笔生意砸掉之后,那人这般宽慰自己。
……
“南京那边的事情,交给你,老夫放心得很!”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人开始自称老夫了……时间过得真快。
记忆到这里突然有些恍惚,随后变成了另外一段清晰的画面。
“佘掌柜,有没有考虑过另起炉灶?”
“呵。程大少爷,你说笑了。”
那依旧是一个雨天,上天将选择摆开在自己面前。和对方的长谈自午后开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看着漫天的大雨中朦胧的灯火,心中有着丝丝入扣的凉意。
“以佘兄的能力么,徽州墨业,当有你立足之地的……”
他事后觉得大概是这句话打动了他罢。或者,他心中也明白,但并不愿意去提及。打动他的,其实是他心中的欲望之火。
是野心。
在佘文义看来,胡莒南办事踏实,为人也可靠,总的来说老成持重有余。但与之相对应的,这样的人在锐意进取方面往往也就不足了。许家的生意交到他手上,亏是亏不掉的,但同样,在开拓方面也就不用抱太大的期许。他其实更适合做一个管家,而并非冒险。如今许家的局面,需要的是一个有魄力的人,一个能力挽狂澜的人。佘文义想着,自己应该有那个魄力,但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了。
……
“啊~~~”
“胡掌柜啊,扔杯子做什么?”
……
“哼,老家伙~~你找死啊!”
“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和气生财嘛!”
……
“屁!”
一只茶盏被人扔在地上,像花瓣一样散开,碎裂的声音被随后而起的一阵鼎沸的喧哗人声盖住了。佘文义回过神来。
哦~~胡莒南,终于开始乱了阵脚了么?
呵。
那边刘世南随后也将另一只茶盏朝胡莒南的脸上狠狠砸过去。胡莒南伸手想要阻挡,但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反应能力已经慢下来,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他有心无力,躲闪不及。新上的茶水,温度还有些高,胡莒南的上半身被打湿了一片,血水随后渗出来,混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湿润了他的半张脸孔。
两边都被人拉住了。
“倚老卖老……便是打你又如何?!”刘世南此刻一脸的狠戾,被人按在座位上的时候,依旧骂骂咧咧。不过,偶尔眼角的余光会注意这佘文义的反应,想从他那里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
众掌柜有些目瞪口呆,老好人胡莒南,什么时候这般动怒了?还有,那叫刘世南的年轻人……也太大胆了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天这时候,开始下起雨来。
……
胡莒南有些惘然,额上伤口的血水微微渗进眼眶里,双目红红的……应该是很痛。不过此刻他想的倒也不是这些,其实很多东西都是明白的,那便叫刘世南的年轻掌柜,嚣张的表情背后冷静的心态,他也把握的住。他这般做派,都是事先定好的事情。
自己,唉,有些气急败坏了……
在座的毕竟都是成了精的人,摸爬滚打这些年,场面见的不算少,只是稍稍沉寂了片刻,便纷纷开始打起圆场,气氛又活跃了一些。
“二小姐呢?我们横竖都等了一天!她也不见我们,这算不算怠慢!”
从佘文义的态度里得到了肯定,刘世南随后高声抱怨一句。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将一切往大里闹。这样的问话,也代表在座一众掌柜的心声,有几人已经按捺不住,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说些什么。
……
“哦?你要见我么?”
这时候,沉默中有声音从雨幕中透来。众人将目光投过去时,云珠替许安绮撑着伞,正从雨中走出来。少女苍白的脸色,搭配着冷漠,让人一见之下,也会感受到几分若有若无的气场。许安绮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内心极为愤怒。许宣跟着走进来,这时候倒也没有几人注意到他。
身边的中年掌柜望着许宣。
似乎有些印象,许宣想了想,应当是见过的罢,于是朝他露出个笑容。
那边佘文义怔了怔,随后也朝他点点头。
……
血水从胡莒南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渗出来,此刻见到许安绮,老人中嚅嗫着张张嘴。许安绮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黛儿连忙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拿出手绢替老人擦拭一番,看她的神情,快哭出来了。
“呐,二小姐,您可让我们好等啊!”刘世南沉默了片刻,随后笑着开口道。
许安绮冷冷地看着他,寻思着要如何开口。她其实并不认得这个掌柜,不过看样子,眼前的一切便是他造成的。
思路还没理清楚的时候……
“是啊。”
身后书生的声音传过来,语气中充满歉意:“等累了,对不对?”
刘世南寻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那书生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呃,这书生是什么人? “那……喝杯茶吧?”书生的声音从容亲切,很快就控制住了节奏。于是……
“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只是声音还未落下,随后有东西破空而来。刘世南微微有些愕然,那物事在视线中越放越大——一盏茶杯——等到看清楚的时候,眼角传来了剧痛,滚烫的热流溅入他眼中。
“啊!”刘世南下意识地捂住眼睛,有些奇怪,这样的声音……自己怎么会发出这般难听的声音呢?
“你们看我做什么?”恍惚间刘世南听见书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是他自己要喝茶的嘛!”
秋雨依旧沥沥地下着……
在后来的日子里,关于很多事情的开端,许家的掌柜们——当然是在后来依旧在许家留了很多年的——所能记起的便是那个阴雨的午后。在未来的日子里,很多的事情,或重要,或意味深长,或是其他……起先都很模糊,到最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地发现,记忆的坐标其实早在那之前便已定格了。
彼时,年轻的书生从风雨中走入人们的视线……亲和、缱绻的笑容,和一些不那么亲和的事。从风雨中走出来的人,往往也总带着几分风雨气息罢,他们后来追忆起的时候,潜意识里或多或少也会这般感叹。
……
刘世南的眼角通红了一大片,那书生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砸得委实重了些,脑中微微有些晕眩感。但更多的,其实是心情有些复杂。这些砸场子的事情……不是该自己来做的么?都是先前有过计较的事情,为什么变了呢?
有些无法理解。
朝静悄悄的厅堂看了看,将众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佘文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于刘世南的遭遇他自然说不上同情的,就如同片刻前他也不曾对胡莒南的受伤表过态度一般。此刻,他心中不过是有些疑心那书生的举动,以及事情背后的某些可能存在含义。走到他这一步,看待事物也都自有了体系。透过一些表象去把握内里的东西,多年下来,也都是已成了习惯的事情——这样的场合,这般做派,是有人授意么?佘文义将目光落在许安绮的脸上,把握住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几许收拾不及的惊讶,心中便有些明悟——显然这些事情,她也不曾料到罢。
那么,便是那书生自己的决定了。
倒是……有些意思。
“哦~~一杯茶算不上少啊?”书生声音淡淡的,此刻厅堂中毕竟没有人说话,他似乎刻意把握着语调高低,刚好能让每个人清晰地听到,却又不肯多费半分气力。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掩饰,众人很容易便把握住了,随后便被带入了某种气场之中。
那书生朝一个坐着的掌柜笑了笑,掌柜的有些莫名地斜了他一眼,微微侧了侧身子,书生于是摇摇头,随手将那掌柜身前的茶盏拿起来,用茶盏的盖子在边缘轻刮的时候,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啧,真是好茶!”
“嘶~~”深深地吸口气。鼻头抽动的声音,斯文扫地的感觉。
场面上的情况便大致这般了,佘文义面色看不出来变化,不过片刻之前负手而立的从容姿态这时候也没有了,下意识地伸手捋捋胡须,动作到一半,才有些反应过来,随后便止住了。
此刻众人听着书生平淡的话语,仿佛在陈述着某个事实的,便不由地想要去把握他话中更深一层的内涵。但其实并没有更深的内涵这种东西。因为……
“嘭!”
刘世南才刚将手放下里,正要开口呵斥,另一只茶盏随后飞过来,居然砸在相同的地方。于是才刚放下手的手,下意识地又赶忙抬起来,将脸掩住的时候,也有声音破口而出。
“嗷~~~”
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神经,此刻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罢,大庭广众之下么,便觉得痛楚要剧烈几分,呵,心理作用。感觉像被扇了一记耳光似的,当然,其实说来,也并没有区别的,横竖……都是被打了脸。眼睛看不清东西,不过,刘世南心中的某些戾气也憋不住了,低低地吼一声,那书生先前大致站立的位置还是记得的,随后扑过去。
表面上看起来,此时的刘世南多少有些癫狂,不过内里的话,也说不好。这书生的来历和目的他不清楚,不过,也没有清楚的必要了。他本来的目的,便是将事情闹得大一些,若是不可开交,那自然再好不过。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十有八九不会那么如意。
此刻他的视线有些扭曲,书生随脚勾了勾身边一张无人的凳子横在他的面前,他撞一膝盖上去,身子便踉跄地失去了平衡。
抛却一些例外情况,总体上说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体其实都算不得好。十年寒窗,灯火夜读,生活条件好不到哪里去,用后世的观点看来,说是十足的宅男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宅男的身体都很差。即便偶尔随着其他人参加一番文会、诗会,也是喝酒的时候居多些,或者更甚一点,春宵一刻也是有的,横竖也都不会去注意身子的保养,这般下来体质反而更有些糟糕了。
但许宣毕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生,这些日子以来,伙食营养虽然算不得好,还是注意改善过的,另外也做了些锻炼,虽然羸弱的体质不曾得到根本的改变,但大抵说来,想比于之前,也好上许多了。
另一方面,刘世南本身也并没有强壮到哪里去。先前袭击胡莒南,也只是占了年轻人的便宜,在动作上更敏捷一些罢了。这时候被许宣抢了先机,此消彼长之下,结果其实并不算出乎意料。
见刘世南倒在地上,许宣依旧从容笑笑,第三盏随后扔出去。紧接着,第四只,第五只……等等等等。
“闹,是吧?”众人听着书生一边扔着茶盏,一边碎碎地念叨着:“砸杯子,是吧?杯子很贵的,你不知道啊……”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和气生财的道理都不懂,家里大人怎么教的……就算不懂,气出肝硬化怎么办呢!”
“小小年纪不学好……”
“啧……”
絮絮地说着,与他手上的动作明显不太合拍话语,让人有着很浓厚的错愕感。许安绮嘴巴轻巧地张了张,伸手在唇边轻轻掩了掩,过了很久也不放下来。那边,黛儿正半蹲着替胡莒南擦拭着眼角的伤口,见到这般场景,愣了愣神。因为惯性,手上下意识地又缓缓地擦了两下才停下来。有些目瞪口呆。此时此刻,这样的情绪实在是普遍得很——看许家一众的掌柜的神情便可以知道了。
“够了!”
事情到这里,佘文义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为了今天的场面做了很多的安排,自然也不能被这般搅合掉。这书生,无理取闹的本事却是够的,程子善栽在他手上……啧,却也不算亏。
许宣停下动作来,看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许安绮,见少女点点头,才将手中举着的茶盏随手放下来。两手轻轻拍了拍,仿佛刚做事情很微不足道一般。
坐中的众人到得这时才纷纷回了神,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几眼。有两人伸手将刘世南搀去一旁的椅子上,也有人一拍桌子朝许宣喝道:“你这后生,是何人?居然在许家厅堂大打出手?成何……呃。”
许宣看了看说话的人,五十来所,微微发福的脸上,小眼睛正愤怒地盯着他,想了想,许宣于是又掀开手中的茶杯。那边话说了一半,随即便住了口,咽喉出微微蠕动一下。大概先前这书生的所作所为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有些担心他随手又将那杯子扔过来。虽说未必躲不过去,但无论如何也会惹一身的骚,有失体面得很。
随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时候倒不该与这书生纠缠什么的。他敢在这般场合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也一定是许安绮的授意了。沉默了一番,那人朝许安绮拱拱手:“小姐啊……”
许安绮此刻眼睛微微阖起来,想了想,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嗯,有些事情()耽搁了,叫胡掌柜久等了。”横竖,居然不去提片刻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