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沣十六年冬,天朝惠帝玄策禅位,将皇位交还给原少帝玄凌珏,玄凌珏改年号为乾沣,并于乾沣元年元月十五登基。玄凌珏登基不过两月,便彻底肃清了朝堂上下那奢靡腐化之风,并举行文武各一场科举考试,配齐了各个州府的所有职位,就在这两个月里,一连颁布了七道圣旨,将上下各项事务细化,彻底结束了那为时半年的混乱朝堂。
那铁血手腕与雷厉速度,无不叫世人称奇。
玄凌珏兄弟众多,却无人异心。在边陲,有大哥荣王掌管北部骑兵,有四哥唐王掌管东南水师,十四弟靖王掌管西部甲兵;在朝堂,八弟襄王与十二弟宁王亦是同心同德,共同辅佐着玄凌珏。
与往任皇帝不同,玄凌珏并不始终住在京城,自乾沣五年起,每隔数月,他便会将朝中大小事务交予襄王、宁王、以及左右丞相,携妻儿微服出访,方向目的路途皆无人知晓,天下百姓与大小官员都只知道,若这天下有任何一个欺压百姓的官员,必定逃不出当朝皇帝的眼睛。
一时间,这朝堂内外,大小州府,都是一派清正廉洁,百姓无不称赞,说是当朝皇帝是上天派下来的佛爷,专门拯救天下苍生。
乾沣八年冬,东北忽涌入一群突厥,一时间整个东北几乎被突厥人占据了大半,大哥荣王虽已派兵前去镇压,可奈何突厥野蛮成性,一时间竟有败退之相,玄凌珏负着手,抿唇面对着战事图瞧了许久,才回头望向身后的乐璇:“看如今两兵阵势,大哥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乐璇抬眼,瞧了瞧玄凌珏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略点了点头:“你若想去,便去吧。”
两人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乐璇早已经知道玄凌珏的所思所想,有时根本不需要说一个字,乐璇便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
玄凌珏微微叹气:“只怕这一役,不简单。”
乐璇抬眼,那眸子里满是笃定和信任:“你会凯旋归来,对吧?”
乐璇知道,玄凌珏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既然他要去,就有制敌的计策。
乾沣八年十一月,乐璇在午门前送玄凌珏御驾亲征,与那些世人传颂的温婉恭良的皇后不同,乐璇没有依依惜别,没有哭哭啼啼,有的却只是威胁:“必须凯旋归来,否则我立马带着你的儿子闺女改嫁!”
玄凌珏点头,没人看出的情绪上的波动,可乐璇仍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承诺。
一直站在乐璇身后的玄垣却顿时眼睛放光,可以换爹了么?那他可得好好筹划!
这个臭父皇每天就知道跟他抢母后,他一早就想要换一个了!
没人知道,就在玄凌珏御驾亲征的当晚,玄垣在房间里谋划了大半个晚上。
“四皇叔跟母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可惜脾气太臭!”
“十四皇叔年富力强,统领千军万马!”
“可惜不解风情!”
“八皇叔重情重义,家里金银无数!”
“可惜弱不禁风!”
“西陵国皇帝位高权重,真心真意!”
“弟!”一直唱反调的月月包子鼓脸,“他虽然老了点儿,不过是本公主看上的,管他是娘亲的初恋还是同类,谁也别想跟我抢!”
“玄玥,你神经病吧,连母后的男人都要抢?”玄垣瞪大了眼睛瞧玄玥,这个比他只大了一岁的姐姐居然比他还不落窠臼,能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要知道当年她向母后宣布她喜欢西陵国皇帝的时候,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咋舌。
虽然西陵国皇帝始终未婚,可好歹也是个四十岁的人了啊!
“要你管!”玄玥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为什么大家都像看个怪物一样看她?这个褚乔始终守着初心未婚娶,这点就足以让她欣赏啦!更何况……
玄玥的眼睛微微低垂,想起她与褚乔并不太多的交集。
玄玥第一次撞见褚乔是在天朝御苑中一处拐角,当是她才五岁,正在院子里撒丫子跑着,才拐过去,便一头撞上了“一堵墙”。
玄玥抬头,便看见一个藏蓝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小嘴一鼓,便大声嚷嚷着:“求求你娶了我吧,我们今天就拜堂吧!”
那才被肉球挡住了去路的楚乔更是一惊,还未想通是如何一回事,便听见面前一路奔来的另一个小男孩掐着腰站在他面前,略带责怪的语气开口:“玄玥,你这样会吓坏别人的!再说,就算你今天结婚,母后也必定是要你先上课的!母后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那小小的人儿中似乎藏着一个老成的灵魂,楚乔仔细打量着这个不过五六岁模样的男孩女孩,应该就是乐璇的那一对龙凤胎兄妹了。
这男孩,还真是像极了玄凌珏。
“可我就是不要念书么!”玄玥仍抱着楚乔的大腿,嘟嘴道,“我又不用当官又不用做皇帝,我一个女孩子家,嫁个好人不就得了!”
“母后说女孩子腹有诗书才能找到自己的良人,才不会傻乎乎被别人骗回家。就像你现在这样!”玄圳指了指眼前的玄玥,眼中带着淡淡的鄙夷。
楚乔才要开口介绍自己,便被玄玥打断:“我哪有傻乎乎被骗回家,这人明显非富即贵啊,你看这一身上等桑蚕丝,一看就是出自玉黎庄,腰上的玻璃佩做工精细,母后都很少有这么精致的佩饰,浑身上下都出自母后的商号,显然跟母后熟识的很,再说,他能一个人在御苑里闲庭信步,怎么可能没两把刷子嘞!”
楚乔不禁微微扬眉,这话儿,可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能说出来的话,不过这么一会儿,他便已经被她看透了么?果然,乐璇与玄凌珏生的孩子,从小就如此与众不同!
楚乔无奈蹲下身,略带了一抹笑意平视着玄玥的眼睛:“小姑娘,朕可不喜欢不学无术的女孩子哦!”
朕?两个小孩子都显然被他的这个自称惊了一瞬,玄圳微微抿唇,轻轻鞠躬,礼仪周全地正色道:“西陵国皇帝褚世叔,玄圳与玄玥年幼,不懂规矩,还请世叔莫怪。”
玄圳知道,愿意如此从容地在御苑中独自散步的友国皇帝,或者说能够如此从容地在御苑中独自散步的友国皇帝,就只有西陵国皇帝一人。
楚乔微微点头,果然是玄凌珏的儿子,才这般小,就如此心思缜密,如此礼仪周全。想着,才复又直视着玄玥道:“见到朕,不行礼么?”
玄玥抬眼,西陵国皇帝?百里叔叔口里那个褚乔么?
玄玥微微后退了几步,他与母后之间的恩怨纠葛她虽然还不太懂,但是她知道,作为一个皇帝,他不应该身后一个人都不带就出现在别国的花园之中,就好像母后不会允许她们在随父皇微服出巡时独自一人在客栈的院子里玩耍。
他就对天朝的宫闱如此熟识么?
玄玥乌黑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才歪着头道:“你凭什么不喜欢我?皇帝了不起哦,本公主才不稀罕你喜不喜欢我呢!我还悔婚不嫁了呢!”
楚乔没有养过儿女,不知道原来五六岁的小丫头居然会有如此跳跃的心里,还未起身的他竟笑得格外灿烂,那俊朗的面容迎着朝阳,似乎泛着金色的光芒,那大手伸出来便掐了掐玄玥的小脸:“小丫头,真是有趣!”
玄玥不禁一怔,胸膛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重重的扑腾感传来,她至今也想不通,为何她会觉得那时候,她分明看见了楚乔头顶泛着光环,让她错不开眼睛。五岁的小女孩,就是用视觉去判断一个人的啊!
就是从那天开始,玄玥开始注意到这个西陵国皇帝的,他在宫里住了十天,她便去缠了十天,与父皇不同,褚乔是个很爱笑又话很多的人,从天文地理到历史人情,褚乔虽未得到乐璇的青睐,但却仍是一个博学才俊,在整个皇宫之中,也少有人可以匹及。
而与那些学究不同,褚乔的所有知识都是放在故事里来讲的,即便是玄玥这般不爱学习的小姑娘,也听得有些痴迷。
楚乔自然也是心疼这个小丫头的,不仅仅是因为她对他的信赖,更因为她是乐璇的女儿,他便足可以没有理由地去宠爱她。可似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个小丫头在看他时的眼神,不是亲近,而是钦慕。
玄玥似乎找到了宝藏一般,拉着褚乔央他做她的师父,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学习可以这么有趣。
整个宫中的人都在传,小公主恐怕是中了西陵国国王的蛊,才会如此痴迷。
乐璇得知这个消息时却比所有人都淡定,她并未如那些封建女子一般哭喊着将玄玥召回,楚乔的优点她很清楚,如今的玄玥就如同当年的自己,在迷茫的幼年,遇见了他,就奉为天神。
她的教养方式向来不想束缚子女的个性,在没有发生不可逆转的错误之前,她从不太多过问,所以直到玄玥拉着褚乔站在她面前,让她帮忙求情,让楚乔做她师父时,乐璇仍微笑着一脸好奇地问着:“楚乔就这么好?”
楚乔站在玄玥身边,看着乐璇微笑的表情,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乐璇的眼神制止,楚乔牵了牵嘴角,便只能站到一侧,置身事外地看着乐璇与自己的女儿的对话。
玄玥笃定地点头:“是啊是啊,他比父皇有趣多了,又比那些教书先生还博学,关键是长得还很俊俏,月月真的很喜欢他呢!”
乐璇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轻轻点点头:“好,你说的这些优点我也承认,可是月月,你有什么优点,能配得上做他的弟子呢?”
玄玥微微一怔,在她的意识中,似乎还没有这种匹配的定义,在她的印象中,所有好的东西都是可以去争取和索要的,她是天朝如今唯一的公主,有什么是不能获得的呢?
乐璇微微浅笑,看着玄玥似乎在思考的眼神,才继续开口:“月月,告诉我,你的优点,足够与楚乔匹配么?即便只是做师徒也好,你觉得,自己足够优秀到做他的徒弟了么?”
玄玥的包子脸嘟成球,葡萄一样乌黑的眼睛几乎要眯成线,她在整个皇宫是出了名的古灵精怪,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大夫仕卿,提到她,都是皱着眉头躲得远远,今年第一年进上书房,就逃课了十几次,还将两个先生的胡子烧得干净。
她也知道,这样的她,根本与优秀无关。
楚乔似乎都没有想到,乐璇就这么短短两句话,就当真改变了玄玥,那个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傲娇无知的小丫头,在他两年后再次遇见时,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和好几部名著,跟着他的小太监对公主的评价也多了两分赞许,据说她如今那乌黑灿亮的眸子里已经不再是古灵精怪,而是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御苑中一身短打的玄玥,正站在马背上练射箭,转身望见伫立在场边的楚乔,便灿亮一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三两步跳到他眼前,眼中带了两分骄傲:“这次,我应该有资格做你的徒弟了吧?”
楚乔浅笑:“你母后如何说?”当年他拒绝做玄玥的师父,就是背后里询问了乐璇的意思。
玄玥撇嘴:“你们大人真复杂,在人家背后勾结串联,什么事儿居然还要问母后!我跟川川如今都有自主权了,你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还听母后的?”
楚乔无奈地敲了敲玄玥的脑壳:“刚刚那个小太监还夸你长大了,依朕看,你还是个无理取闹的小丫头。”
玄玥眼珠儿微转:“无理取闹又怎样,我现在是小孩子,我这个年纪不无理取闹,难道要等到你这么老再无理取闹么?时不我待,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
楚乔无奈浅笑:“真不该让你读书,这回的伶牙俐齿,可连你母后都比下去了吧!”
玄玥冲楚乔做鬼脸:“过奖,跟母后比还差点儿!再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做我母后!”
楚乔点头:“看在你认真学习了两年,我就收你做徒弟吧,说你想学什么?”
玄玥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学兵法可以吗?最近偷看六皇叔的兵书,对这个最感兴趣!”
楚乔皱眉,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喜欢兵法?
楚乔原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她当真搬了《孙子兵法》来与他认认真真地讨论起来,楚乔偶尔会怀疑,也许是乐璇与玄凌珏的基因如此,才会让他们的女儿也会继承了两人对排兵布阵的兴趣。
楚乔将玄玥的表现说给乐璇听,乐璇却不禁笑的极无奈:“这丫头居然动了这种心思?”
楚乔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川川无意间提起过,学好兵法,可得人心。”乐璇抿嘴浅笑,“只怕她是听了川川的话,想要学会得人心。”
楚乔的眉头却反而皱的更紧:“玄玥还小,现在就学这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乐璇抬眼:“她学什么,不是靠你在教么?你想要教她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乐璇敛了神情,轻声道,“我的女儿我还算了解,硬逼着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做,所以只能引导她来做,她既然认定了你能帮助她,我也只能托你来引导她。”
楚乔的神色有些怅惘:“你就不怕我将对你曾经的那些感情,投到她身上?”
乐璇浅笑:“你已经投到她身上了,不是么?”乐璇了解楚乔,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能耐下性子去教玄玥,已经是看在她的面子。
乐璇有时也好奇,她跟楚乔,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当年两人因为感情关系闹得如同世仇之敌一般,恨不得要与他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可当他放下了与她之间的过往,她和他竟然成了好朋友,曾经时隔多年的感情似乎让他们彼此更加了解,她与玄凌珏微服到驼城会特意去西陵国瞧瞧他,而他更是隔上几年便会来天朝与她会面。
楚乔的神色突然变得很正式:“你放心,我就是再无耻,也不至于要对一个七岁的女孩……”
“我没这样想!”乐璇打断了楚乔的话,“楚乔,你做月月的师父,我很放心。”
楚乔的下巴微微一抖,才正式地抬头正视着乐璇的眼睛,仿佛是起誓一般略提了声音道:“必视如己出。”
楚乔转身离开以后,玄凌珏才从门外缓缓进入,他始终站在门外,虽然他们之间的对话以他的内力足可以听到,他却并未上心去听,只那一句“必视如己出”传出门外,不仅是他,连带着门外守候的太监丫鬟,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乐璇看着玄凌珏平静的眼神和他身后略显犹豫的天鹤,才微微勾起了浅笑:“怎么了么?”
玄凌珏顺着乐璇的眼神,也回头看着身后的天鹤。
天鹤斟酌了片刻,仍是开口道:“回皇后娘娘,您可知皇宫中皆传闻西陵国皇帝在玩弄小公主的感情呢,您这般放心将小公主交到他的手中……”
“褚乔会有分寸。”开口的不是乐璇,却是玄凌珏。
乐璇抬眼,看了看玄凌珏那眼中波澜不起的神色,微微浅笑。楚乔与玄凌珏,早已经成了英雄相惜的知己。
楚乔与玄凌珏交好,其实最开心的并不是乐璇,而是两国交界处的百姓,两国的国君情同手足,边境自然也是太平富足,人人心安。
当然,楚乔也当真对得起玄凌珏的信任,细心地拿捏着他作为玄玥师父与她之间的微妙距离,似严父,又似慈兄,他虽然只在天朝住了小半月,却给了玄玥最快乐的半月时光。
从楚乔离开以后,玄玥也始终坚持每一至两个月给楚乔写信,信中大抵不过是这几个月来的琐碎事,语气也都是带着尊敬的。
楚乔始终以为,他将这其中的分寸掌握的很好。
一切都被一出折子戏改变了方向。
那是襄王妃乐宁三十岁的生辰,她与乐璇曾经也算交好,如今由侧妃转为正室后与乐璇也常在一处聊天,生辰必然是要带着子女来给她祝寿的,当然,单单是玄凌珏与八王的兄弟情谊,他们也是该到的。
宁王妃芷兰便点了这一出《诉衷肠》,这一出戏出自天朝如今最火的《鱼玄机》一戏,这一段是少女时期鱼玄机与温庭筠师徒间互诉情愫的缠绵故事,两人虽互有爱慕,温庭筠最终仍是碍于世俗的眼光,狠心将她推向了别人怀抱。
当舞台上的温庭筠狠心扭头离去的时候,竟让八岁的月月潸然而下。
她以己度人,若是有一天她也如戏台上那个鱼玄机一般被师父推给别的男人,她一定也会难过得活不下去,所有,这就是戏中所描述的爱情吧!
从那一天开始,玄玥便向全皇宫的人宣布,她长大后,要和亲到西陵国,做那西陵国如今仍空缺的皇后。
玄凌珏听闻时也不由得皱眉,楚乔足有一年半没有出现在后宫之中,玄玥这是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连玄凌珏都皱眉,就更不要提那些后宫中最喜欢嚼舌根子的宫人了。不消三天,小公主色迷心窍,不顾章法,不知廉耻的传言便已经在整个宫闱中传开了。
玄玥自然是有途径听到这些传言的。
小女孩,在进入青春期以前,还是会愿意与母亲分享自己情感上的小心事的,玄玥也不例外,听闻了这些传言,玄玥也满心的委屈,便蹭到乐璇的怀里,满眼泪水地问:“母后,喜欢师父,真的错了么?”
乐璇微微抿唇,嘴角却是带着无奈的笑意的,她竟然也没料到,玄玥居然当真动了情愫。
玄玥抬眼,在朦胧中看见母后抿着唇,不由得身体一僵,一般父皇与母后出现这种神情,都是愠怒了,玄玥便不由得咬着嘴唇讪讪道歉:“母后,对不起,月月给您丢人了……”
母后当年说的话,玄玥始终记得,那天午后,母后乌黑的瞳仁中带着一抹理解和一抹无奈,低下头轻声对她开口道:“有些事情没有对错,但时间会让你逐渐会懂得,什么才是你最值得的选择。”
玄玥当年也是似懂非懂,但却仍是将她作为自己一直的信条。
与宫中所有人猜测的不同,皇帝皇后并未禁止小公主的任何言行,仿佛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一般,在宫中逐渐消散了,再无人提及。
只有在玄玥的亲人和在她身边服侍的几个人知道,她从未放弃过自己的那一点执念,只是听从了皇后的话,等到真的可以谈婚论嫁时,再做最后的决断。
所以当玄垣说想要换褚乔做父皇时,玄玥仍是满心怨愤,仿佛真的担心起来,若是父皇有什么不测,且不说他们这三个孩子以后就变成了没爹的娃儿,单说母后……若是没了夫君,只怕师父会第一时间冲上去填补空缺吧?
她这个年纪,可是彻底听懂了母后与师父之间的关系呢!
是夜的月光明媚,与玄玥吵够了的玄垣早已经睡熟了,可玄玥却满眼清醒,望着窗外那清冷的月光,眼中的犹豫逐渐变得坚定。
她一定要尽自己的所能保护父皇的安全!
整个后宫安静了三日,玄凌珏离开的第四日一早,乐璇仍是与往常一样,听天鹤汇报着前堂与后宫中的各种事宜,便听见玄玥的奶娘急匆匆进来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小公主……”奶娘略咽了咽口水,仿佛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继续开口:“小公主不见了!”
乐璇不禁一惊,蓦地从凤榻上起身,乌黑的眸子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权威,那抿紧的唇却泄露了她此时的忧虑,低沉着声音问道:“整个后宫都找过了么?”
“已……已经差人去找了,只是往常这个时辰,小公主还未梳洗,可今日奴婢进屋时,小公主不见了,还有她最常穿的冬装都不见了。”玄玥的奶娘是个还算细心的人,对小公主的调皮也有了些了解,自然不会毫无根据地跑来,徒让皇后跟着忧心。
乐璇微微沉了沉眼眸,侧头望向天鹤道:“派暗夜沿着四方城门找找,尤其是北方!她一个小孩子,应该走不远。再差人去靖远将军乐武府上,问问乐易殊可还在?”
乐易殊是乐武的独子,比玄玥大了一岁,虽说是作为玄圳的伴读出入皇宫的,却总是被玄玥呼来喝去如同跟班,玄圳也不与她争,久而久之,竟也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无论玄玥有什么鬼点子,都必定是要拉着乐易殊的。
乐璇随着奶娘一路走到了凝香阁,便瞧见了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衣奁,不由得淡淡叹气,虽然不知她为何出逃,但为娘的,总是要替她揪心,她才九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啊!
大约半个时辰,便有人来回禀:“乐小公子不见了,整个靖远将军府也已经找翻了天。”
乐璇微微抿唇,他们俩倒是心齐!
十一月的城郊比两人想象中要寒冷得多,虽然江南不比北疆,没有白雪皑皑,但冬季特有的寒风还是吹得刺骨。躲在马车中的玄玥与乐易殊两人都不禁抱成了团儿,从小养尊处优在京城之中的二人根本不曾在冬日中单独行走在荒郊野外,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由得也皱紧了眉头,这才刚刚出城就这么冷,那北疆得是怎样一副冰天雪地的模样啊?!
“公主……咱们……”乐易殊略微有些迟疑,似乎想要说什么。
“不准说!”玄玥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瞪大了眼睛道:“不准反驳我,如果连你都不支持我,我真的就要自己奔去北疆了!”
乐易殊有些委屈,紧了紧鼻子:“好啦,公主不要生气,我肯定会一直陪着你的!”
玄玥嘟起的嘴巴略回落了一些:“这还差不多!等我找到父皇,一定好好嘉奖你的!”
乐易殊叹气,谁会想要万岁爷的嘉奖啊?
两个小孩子,不懂得世事险恶,坐在马车中旁若无人地谈论着,并没有发现轿帘外那赶马的师父露出那一抹冷冷的笑意。
皇家的孩子,应该能值不少钱!
这赶车的师傅原本是城北百里外一个山头的土匪头目,名为昌子,当今皇帝彻底剿匪时将他们的山头清理了,百姓自然是额手称庆,可这些占山为王的亡命徒却个个攒着怒火,奈何如今的皇帝有勇有谋,他们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如今让他遇见了小公主,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到底是京城周边的“地头蛇”,昌子驾着马车过了河,便一路拐进了密林丛生的树林,向他的老巢中进发,竟也躲过了暗夜骑的寻觅,便一路顺顺利利地进了自己的寨子,将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绑了起来。昌子很清楚,如今京城中是皇后在坐镇,没有比这个时候更适合反击的了!
妇人之仁的女人,总会愿意为了救回自己的孩子,而答应一些本来很无礼的要求。
天色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暗下来了,暗夜骑经过了一整天苦苦搜寻,无功而返。天鹤领着天影跪在皇后面前,面色晦暗:“属下万死,没有找到公主。”
乐璇抿紧了唇,并未苛责他两人半句,按道理,这两个孩子不可能躲得过暗夜骑的搜寻,除非……
堂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天鹤偷偷抬眼瞧了瞧陷入沉思中的皇后娘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那抿紧的唇昭示着她的紧张,娘娘难道是猜到公主他们去了哪儿么?
一声通报划破了这片宁静,小顺子端着一个破旧的信封急匆匆奔进来:“皇后娘娘!这是……劫匪!”
乐璇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挑了一下,才伸手将那信封接了过来,天鹤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也忘了娘娘没有准她们平身,就已起身站到了娘娘身边,如当年她只是那个佛王妃时一样,与她一同看着那信上略有些狂躁的自己:“万两黄金、下令恢复全部山寨并赐我免死懿旨,换小公主一命!明日午时,独自送到城南竹林小阁。”
天鹤皱眉,抬头便请命道:“属下这就去布置,必定把城南竹林围成铁桶,将这罪该万死的粗人碎尸万段!”
乐璇却比大家更平静,略沉了沉眼眸才抬眼:“天影,派御林军向南搜查,动静越大越好。派子峰、子初、子叹带暗夜骑,分三路向东、西、北三路去搜寻京城周边的山寨、废弃村落,趁天黑搜寻,不要打草惊蛇,搜查到线索回来禀报。天鹤,扮成我的模样,明日按他的要求去城南竹林。”
天鹤有些不解:“娘娘,为何要动静……”
乐璇抿唇:“让他觉得自己的调虎离山成功了。”
与乐璇所料想的一样,暗夜骑黄河以北终于发现了那个急匆匆上山报信的小喽啰,兴高采烈地奔上了山寨呼喊:“南面现在已经炸了锅了,御林军都出动了在排查呢!”
昌子听闻,仰头大笑,果然是女人,真是好骗!
角落的柴房中,两个小家伙被绑得严严实实,昏黄的灯光下柴房格外安静,外面的几个大人都沉浸在诡计得逞的欢乐之中,早已经将他们两人忘得一干二净。
许久,房间里传来悠长的“咕噜”声。
玄玥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乐易殊心疼地回头瞧了公主一眼,这么尊贵的公主,如今却要受这种折磨,都怪他武艺不精,才没能保护好她!乐易殊小小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他一定要亲手打断那贼人的腿,给公主解解气!
玄玥咬着嘴唇,半晌才开口:“易殊,我饿了……”
“公主,都是我的错,是我保护不周!”乐易殊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借着油灯昏黄的灯光环视着这间柴房,他一定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把公主救出去的!
也许是上天还算有眼,那不远处的泥土下竟泛着淡淡的亮光,乐易殊瞪大了眼睛,一点点挪到了那片区域,竟是一块埋在泥土里的碎瓷片,有了它,他就自由了!
玄玥当时清楚地看到了乐易殊那小脸上绽放出的神色,就好像那地上埋的是一整只烧鸡一般。
乐易殊凭借着这一片碎碗,竟当真挣脱了束缚,一把牵起公主的手,便从那无人看管的角落逃了出去,也辨别不出方向,便一头扎进了身后的一片林子。
子叹带领的十几个暗夜骑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派了人回宫通传,其他并没有直接冲入寨子救人,而是在周围严密部署下来,等待下一步的部署。才刚刚布好阵型,便有一个暗夜骑急匆匆回来禀报:“左队长,小公主和乐小公主奔着西南的丛林逃走了!”
子叹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吩咐身边的暗夜骑去追,就已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片丛林……
“那林子可到处都是毒蛇啊!”子叹身后传来一阵惊呼,让子叹原本就紧张的心不由得更加抽紧,那脊柱有一丝僵直,咬着牙低声吩咐:“密深,赶快回去通知皇后娘娘,其余所有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拼死保护小公主两人安全!”
“是!”所有人抱拳,便在子叹的带领下急匆匆向丛林深处进发。
浓浓的月色被繁茂的树枝残叶切割的支离破碎,乐易殊紧紧地攥着玄玥的小手,认真地保护着她,那略显泥泞的山路让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孩儿有两分狼狈,但多年的武术训练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两人走得倒也还算安稳。
确信这是下山的路,两人便更加快了步伐。
“等一下!”玄玥反手抓住了乐易殊的手腕,“好像有什么声音,我们身后是不是有人在追?”
玄玥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才将脸凑到地面,便抬眼在月光下看见一只正吐着信子的长蛇正蜿蜒而来,不由得惊声尖叫了一声,腾地起身躲在了乐易殊身后:“啊,蛇!蛇!”
“躲在我身后!”乐易殊挺起胸膛,将玄玥护得严严实实,如一只苍鹰一般张开双臂,一双星目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只正仰着头,吐这信子亦跟他僵持不下的大蛇,乐易殊略有些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会让人迷惑,他粗略判断,这蛇足有他大臂粗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力气去抵抗。
不对,他若是无法抵抗,公主就会有危险,无论如何,他必须砍下这大蛇的头!
乐易殊深深吸了一口气,如苍鹰捕食一般,整个身体猛地朝那大蛇头下三寸处扑了过去。
那月亮却偏偏在这一刻躲进了云朵之中,那原本就微茫的光更朦胧了几分,玄玥瞪大了眼睛,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乐易殊与大蛇纠斗在了一处,不知道是谁在地上摩擦,发出巨大的沙沙声,让玄玥的心整个揪紧,那大蛇那长长的尾巴左右扫动,有那么一霎那几乎要打到她,啪地一声,如鞭子一般在她眼前扫过,又颓然落下,渐渐没有了动静。
玄玥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喜,兴冲冲地奔了过去,从那昏暗中将乐易殊扶起来:“乐易殊你真是太厉害了,真是个大英雄!”
月光从厚厚的云朵中探出头来,似乎也露出了如乐易殊一般灿烂的笑脸。
玄玥回头紧张地望去,便见了一个个黑影正朝她们走来,才紧张地想要抓着乐易殊逃跑,便听见有人急急阻止:“公主,我们是暗夜骑!”
玄玥那紧绷着的心弦才微微松懈下来,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母后这么快就找到我们啦?”
“这么说……”乐易殊也绽放出一个浅浅的笑,“公主安全了……”
说完,乐易殊便如一团软面,颓然倒在地上。
“乐易殊!”玄玥惊呼!
子叹回头吩咐:“既然找到公主了,也不用担心打草惊蛇了,将那歹人擒了入宫吧!点火把,我处理一下乐小公子的伤口!”
两三个暗夜骑点了火把,玄玥整个人僵直着,眼睁睁地看着子叹将乐易殊的全部心脉锁住,又用衣料将他手臂和小腿绑住,一口一口地将那伤口中的血吸出又吐掉,这一切都证明着乐易殊不仅仅被蛇咬了,而且还是被一条毒蛇咬了!
玄玥不由得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她在害怕,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深深地恐惧,她刚刚被绑在柴房中她都不曾有半分恐惧,可是她现在真的在恐惧,就因为她的一时任性,乐易殊就要受这么大的灾难么?
这丛林到底不宜久留,子叹将乐易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便将玄玥带出丛林,玄玥从小到大似乎都没有这么安静乖巧过,紧紧地攥着子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嘴唇咬了许久,才带着一丝哭腔轻轻开口:“乐易殊……会死么?”
“回公主,依属下的判断,那应该是条龟壳花蛇,有剧毒,需要赶快回宫医治,至于生死……”子叹微微顿了顿,“属下无法预测。”
玄玥便再也不曾开口,经过这一刻,她是真的长大了,她知道原来因为她的任性,是真的会害到别人受伤的,尤其是那些在乎自己的人。
玄玥回到那山寨时,那昌子早已经被抓,所有人才下了山,便见皇后带着天鹤和两个太医急匆匆地驾着马车赶来,玄玥看见母后,那满心的委屈才真的化成了泪水,扑到了乐璇怀中,哽咽到泣不成声。
乐璇微微叹气:“太医会救回易殊的,经过这一劫,月月你要懂事了!”
玄玥如捣蒜一般点头:“月月……会……”
太医过了禀报,因为处理的及时,乐易殊的毒已经基本排除了,不会有生命危险,玄玥那紧皱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过了一瞬,却又皱的更紧了。
乐璇看出了玄玥的异样,微微诧异地扬眉道:“易殊他没事了,你怎么不开心?”
“母后,”玄玥很郑重地抬头,“月月是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月月一直以为自己是喜欢师父的,可是今天,月月有好想和乐易殊在一起啊!”
乐璇微微浅笑:“你啊,真不知道这么早接触感情到底是好是坏。母后只有一句话,尊敬不是爱情,感激也不是爱情,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玄玥那大眼睛微微闪烁着,似乎听懂了母后的话,总有一天,她会真正知道,她最爱的,究竟是谁!
十年后
新沣二年五月,整个京城张灯结彩,这天朝唯一的公主,今天要宣布自己的亲事。
有人说,公主认西陵国皇帝为师多年,始终师徒情深,自然是要许他做皇后的;
有人说,公主与骠骑将军乐易殊青梅竹马,生死与共,自然是要召他做驸马的;
一时间,两方竟也争执不下,那坊间甚至有不少人拿此下注,整个京城都不禁充满期待,堂堂公主,不和亲、不联姻,却是自己去选择自己的夫婿,也称得上是开国以来头一宗了,不过这天朝如今新鲜事还算少么?
去年元月,正值壮年的乾沣皇帝玄凌珏突然宣布退位,丢下他一手清理干净的清明朝堂,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刚满十八周岁的儿子玄圳,自己却带着皇后乐璇浪迹天涯,再无踪迹;同年,剑王玄垣率兵征战西南,一年间横扫整个西南,将天朝的版图几乎扩大了一倍;今年年初,新沣皇帝玄圳又迎娶了一个民间姑娘做皇后,似乎要效仿父皇一夫一妻……
这公主自己选夫,听起来似乎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京城中的人一边热议着,一边急匆匆向午门赶去,这天下第一美人玄玥公主究竟会选谁做驸马,天下似乎都跟着好奇着呢!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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咩,苗苗对不起大家,一篇番外拖了这么久,苗苗最近各种忙,各种不在状态,终于还是抽空找时间把番外完成啦,希望大家会喜欢,苗苗会尽快开新文滴,希望大家可以给苗苗意见,亲们最喜欢看什么样的文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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