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寒冷的秋雨才歇,凛冽的秋风已经将枯叶席卷干净,只留得满院的枯枝在风中发出萧索的呼啸。八皇子所在的明镜宫中原本是一片茂密的湘妃竹,那是他在大婚之日与正妃元晓一同栽种的,谁知元晓红颜薄命,去年因病殁了,八皇子恐睹物思人,便将竹子全部换成了石榴树,春季花开一直到初秋结果时都还算红火,只是秋风一扫,到底还是恢复了那萧瑟景象。
八皇子一身月白色长衫立在庭院之中,看着满院凋零的枯枝发呆,乐宁知道八皇子每次站在这里都是思念正妃,便不敢打扰,瑟瑟地朝着他的背影福了福身子,便准备转身离开。
“乐宁!”八皇子余光中瞥见了她,便轻声唤她,明明声音很轻,却仍旧慌得乐宁一惊,才怀了两分惴惴小心翼翼地走到八皇子面前:“八爷吉祥。”
八皇子始终是挂着温润的笑意的:“天冷了,叫府里多添置些煤炭香料,你是我的侧妃,这些事,还劳你多担待。”
乐宁慌点头:“是,乐宁会认真备置的。”乐宁虽然是个侧妃,但在明镜宫这个无主的宫中便几乎形如正室,搁在别人身上,恐怕早该将自己当这明镜宫的女主人,可这个乐宁却凡事低调谨慎,万事能忍则忍,一时间居然被几个妾氏压在头上,而八皇子对妻妾间的关系向来不甚上心,竟也未发现这宫里诡异的人际关系。
八皇子抬眼,瞧着这个眼神如小兔子一般慌乱的侧妃乐宁,她竟然是乐萱的堂姐,看着她这瑟缩的模样,可想不到会有如乐萱那张扬又自信的妹妹。
“你与七嫂关系如何?”八皇子声音轻柔,似乎恐惊了她一般。
乐宁似乎完全没想到八皇子会与她话家常,更是慌了神,轻声答话:“跟王妃只在祖父生辰时交谈过一次,不甚熟识。”
八皇子轻轻点头:“好,忙你的吧!”八皇子的笑意未改,只是挥手让她离开,原本他是指望着让乐宁去劝劝乐萱,别跟甄幻这么个小丫头一般见识的,可是看乐宁的样子,跟他说话饶是惴惴不安的,哪里是能劝得动乐萱的人。
八皇子轻声叹气,他身边到底少了一个如乐萱一般可以扛起半片天的女子啊!
思及至此,八皇子不由得心思微动,他在期待如乐萱一般的女子,还是在期待乐萱?
八皇子不禁浅笑,他一定是怀念太怀念元晓了,才会产生需要乐萱的错觉,且不说乐萱是自己的七嫂,哪怕她与七哥并无婚约,他从一开始便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就意味着一早便失去了争夺她的机会。
乐宁便倚着窗棂从微微开了小缝儿的窗子中遥遥地望着八皇子,他忽而浅笑忽而皱眉的模样,一定又在怀念元晓姐姐了。他与元晓姐姐曾经是被全京城称赞的金童玉女,以至于她始终觉得她作为侧妃嫁给八皇子是个错误,会玷污了如谪仙一般的八皇子,以至于时至今日,她仍旧像崇敬神明一般崇敬着八皇子。
乐宁一个出神,再回头时却已经不见八皇子的踪迹,就好像一个很完美的梦境,一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乐璇自小便是个爱蹦爱跳的姑娘,一旦闲下来便会觉得冬天极冷,非得要活动开,这个没有统一供暖的古代才不那么难熬。恰好乐萱又遗留了这满身的武艺,乐璇闲了,便要在后院的树林中比划个几十招,倒也不求能如玄凌珏一般上阵杀敌,将筋骨都舒展开了便好。
天鹤便担任了乐璇的武术指导,一边与她过招,一边将几日来商号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她听,而慧通则站在树林之外,守护着两人的安全与私密。
打累了。乐璇便收了手,伸了个懒腰:“王六那几个人改行做了铁匠?”
天鹤点头:“是,因为没有办法得到石英砂,又没脸回咱们作坊,便改行做了铁匠。作坊现在所有人的心都安稳了,也知道单干得不到好处,用工合同也都签下了,都在鬼瞳那儿收着呢。”
乐璇点头:“明日以作坊的名义给大家都买一份保险,以后有了病痛,都由保险来出钱诊治。”
天鹤瞪大了眼睛:“王妃,为什么?这不用咱们自己的钱在买咱们自己的东西?反让工人以后有了别的病都要咱们来拿钱?”
乐璇浅笑:“保险这个行业才刚刚兴起,不比别的,若是连我们自己都不买,如何让别人放心来卖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而且我们跟工人不是敌对关系,能拉拢比剥削好得多,就我跟你们,我给你们的关心越多,你们就会越全心全意地回报我,天鹤,你现在都忘了你是暗夜骑的人了吧?”
天鹤微怔,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为王妃服务的日子,现在想想,好像是很久没有参加暗夜骑的活动了。
“王妃,”慧通的声音从树林外传来,声音不张扬又极有穿透力,隔了四五十米,却依旧清晰通透:“二皇子携二皇妃、十皇子来访。”
二皇子?乐璇微微皱眉,她与玄凌珏似乎都与这个二皇子毫无瓜葛,好端端的,为何要来王府?
乐璇从树林走出,瞧了眼前的慧通一眼:“王爷已经接待去了?”
“王爷……出城去了,说是去见几个老部下,顺便安排萧山的事宜去了。”慧通低声开口,面露难色。
乐璇微微皱眉,玄凌珏说过这几天要邀几个部下沟通一下,谁知道居然这么巧,偏巧便选了这么个节骨眼。亦或者……乐璇微微眯眼,该不是就是来堵玄凌珏不在府的吧?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不了还能推脱为她们夫妻不和,玄凌珏偷跑出去躲她了!
乐璇抬眼:“去上茶吧,说佛王闭关修行呢,不见客!”
乐璇低头瞧了瞧自己这身短打行头,到底不适合出去招摇,便回了卧房又换了一身中规中矩的石榴红襦裙坎肩儿,才回身往会客厅赶,还没走到会客厅,便被拐角冲过来的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乐璇只觉腹部狠狠一痛,抬眼便看见已经快团成球儿一般的华服男子。
“我不回宫,我不回宫!”那男子抱着头就要跑,便被身后的小太监一把抱住了腰:“哎呦我的十爷,别跑了!”
乐璇揉着肚子,这个疯子劲儿可不小!
“十弟?”乐璇试探着开口,“是不是你吵着要来王府玩的?”
十皇子微微抬头,抬眼定睛的一刻便扯出一抹特别灿烂的笑意,那一双乌黑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一排小白牙格外整齐:“新娘子,新娘子!”
乐璇浅笑:“走吧,我们去吃好吃的。”乐璇伸手,牵起了十皇子的手,也不知为什么,十皇子便乖乖地跟着她一路进了会客厅,会客厅中已然是一片狼藉,二皇子与他的正妃元婷都有些懊恼地站在厅堂中,他们不过是趁着母后不在,才带了十弟出宫来透透气,谁知道他竟在佛王府里突然大闹起来,还毫不受控地冲出了会客厅。
乐璇拉着十皇子的手,吩咐着茗燃去准备糕点,十皇子便忽然抬头:“我想吃糖葫芦!”
乐璇微微望了望外面的天,这么大的风,有人出来卖糖葫芦么?
“我要吃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十皇子上来了驴脾气,才不管风天还是雨天,反正他想要,便如扭股儿糖一般整个人攀在了乐璇身上,乐璇想到玄凌珏说的,十皇子只有十岁的智力,所以如同傻子一般,可十岁的十八皇子也没如此无赖啊,敢情十皇子跟十八皇子是互换了灵魂了么?
乐璇叹气:“吩咐厨房,熬一锅糖水,做两个糖葫芦端上来。”
二皇子将十皇子从乐璇身上扒下来:“七弟妹如此宠溺着十弟,恐怕十弟更不愿走了!”
乐璇浅笑:“不碍的,小孩么!”
“谁是小孩儿!”十皇子突然挺直腰杆,“我比你高,我是大孩子!”
乐璇冷哼,伸手便刮了他的鼻尖:“大孩子还会横冲直撞满院子乱跑?还会像个无赖似的跟我要糖葫芦?既然是大孩子,那就该有大孩子的样子,之前的一出出一桩桩,可都要受罚的!”乐璇的娇嗔说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冷语,不由得唬得十皇子一时哽咽。
“人家以后不敢了!”十皇子撇嘴,躲进二皇子身后,低声嘟囔着,“新娘子好看是好看,真凶!还是二嫂温柔!”
二皇子温和回手拍了拍十皇子的手臂,回头扯出一抹愧疚的笑:“十弟这几日都挺乖的,我才趁着母后不在,带他出来转转,谁知他吵着要上你这儿来,我与婷婷拗不过他,本以为他就是来瞧瞧,可他……”
乐璇一时不知二皇子是敌是友,便只能敷衍浅笑:“都是家人,常走动才是正常的,是弟妹做的不好,大婚这么久也不曾招待各位兄弟来王府一聚。”
元婷却浅笑,声音温婉又带了两分感同身受:“玄家媳妇儿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你受了多少苦别人体会不到,我体会得到的。且不说一个王府要倾注多少心血,单说我那七表弟的脾气,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这些年的变故让他更孤僻了几分,你们成亲这一个月来坊间多少人传你们过不长,如今弟妹做到如此,也实属不易了!”
元婷打量这个厅堂许久了,随处可见修行图腾足见她对佛王是用了心的,偌大个王府几乎就是这个弱女子撑起来的,据说还自己经营着好几个商号,这等气魄,可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
乐璇抬眼看着这个叫元婷的女子,这就是那个相传让二皇子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二皇妃了,她可是元修的嫡亲女儿呢。这样看来大概有三十左右,穿了一身朴素的藕荷色襦裙,粉黛也不着,却更显得肤质剔透,相貌生的极端庄文静,那双眼睛像极了元锦,眼含秋波地看着她,语气平和又温柔,那举手投足更洋溢着大家闺秀的模样。
乐璇记得,元家的女儿都是不可多得的绝世佳人,从静元皇后便可见一斑。
如今这个元婷亦是迷得二皇子大婚十多年未纳妾,足见得两人的伉俪情深。
“糖葫芦!”十阿哥不管这厅堂里的众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看见丫鬟端了餐盘来,便一个猛子冲过去,用手要抓,却被乐璇冷冷喝住:“放下,洗手了么?”
十阿哥撇嘴,哽咽着开口:“好凶,人家就要吃!”
乐璇却冷着脸,丝毫不见动容:“茗燃,看着十皇子洗手,他要是不洗,就把糖葫芦统统扔进香炉里!”
一听说要将糖葫芦丢进香炉,十皇子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坏女人,坏女人,我要吃糖葫芦,我不要洗手!”
“七弟妹……”元婷慌了神,试着阻拦,却没能拦住盛气凌人的乐璇,乐璇已经一把将糖葫芦夺在手中,毫不客气地将一串糖葫芦丢进了香炉中,眼睛里满是不容反驳的权威:“不准哭,再问最后一遍,洗不洗?”
十皇子眼看着自己喜欢的糖葫芦被香火烤化,又不敢大声哭号,只敢小声哽咽着,嘟起嘴巴半天才伸出两只大手给茗燃:“擦擦!”
二皇子夫妇不由得都有些钦佩地看着七弟妹的“壮举”,整个坤宁宫,或者说整个太极宫,都没人能降得住十皇子,她居然就用了两串糖葫芦,就让十皇子服服帖帖了?
乐璇叹气,看着茗燃给十皇子擦了手,才伸手给了十皇子一串糖葫芦,轻声开口:“先把气喘匀了再吃,小心呛着。”
十皇子却一把抓住了乐璇的手腕,如疯狗儿一样一张嘴便狠狠地咬住了乐璇的手腕,一用力,便已经鲜血横流。
在场所有人都慌了神,几个人小太监去狠狠地掰十皇子的嘴,企图将他夺下来,可无论怎么用力,却都无法阻拦一个疯子,乐璇却神色一如往常,朗声吩咐:“放开他!”
在场的人都不敢反驳王妃的旨意,到底讪讪地收了手,看着狠狠地咬了半天才肯松口的十皇子一脸质疑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喊疼呢?”
到底是个熊孩子!乐璇皱眉收了手,才冷哼:“喊疼,你不是就咬得更来劲儿了!我当你是懂事儿的孩子,才让你先洗手后吃东西,你既然执意要做坏孩子,我也没办法,去吧,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反正关心你也没用!”
十皇子瞪着小鹿一样懵懂的眼睛看着乐璇许久,他是十岁的神智,不是三岁,好话赖话他大概还听得懂,见她真的生气了,不禁整个人都变得委屈了起来,哽咽地伸出手:“对不起,你也咬我吧!”
乐璇推开他的手:“我可不是狗,才不轻易咬人,你要不要吃糖葫芦,不吃剩下的几串我也都扔炉子里了!”
“吃!”十皇子当时便伸手夺了小太监手中糖葫芦,蹲在门口吃了起来。
“快宣太医!”元婷紧张地端起乐萱伤了的手臂,仔细地查看着,这十皇子凡事没轻没重的,这一口几乎快看见骨头了!看着鲜血横流的手臂,元婷的纤眉几乎要紧拧在一起,下巴微微颤抖,紧张得仿佛是她自己伤了手臂。
“还是我来吧!”赫连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身上还备了药箱,利落地掏出药棉纱布金疮药,对着乐璇的手臂一通折腾,她这几日看着师父不眠不休的研究药物还是觉得不妥,本来是来跟劝乐璇那药物的事儿的,结果才进了院儿被告知二皇子等人在会客厅,还没等离开便听说王妃被咬了,恰好她随身带了药箱,便进来给她上药。
元婷轻咬着嘴唇,看着药棉从白变红,不由得胆战心惊:“不会有事吧?”
“不会。”赫连南的语气坚决肯定,乐璇生孩子的时候流了那么多血她都能给救回来,这么点儿血,想死才真的难!
元婷才轻声出了一口气,便听见门口的家丁报:“王妃,八皇子来访!”
乐璇皱眉,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所有人都来找她!
八皇子缓缓走进会客厅时,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十皇子满嘴鲜血,还蹲在门槛儿处啃着糖葫芦。会客厅里早已经是一片狼藉,桌椅都已经移了位,满地都是茶碗碎片,屋子里飘着烤山楂的味道,还配着两分焦糊香。坐在正位的乐萱正被所有人围着,一个小姑娘正在给她包扎,脚底下四散着好几块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药棉。
“二哥二嫂,这是怎么了?”八皇子抬眼瞧见了二哥二嫂,便只能先与他们请安。
二皇子面露难色:“真不该将十弟带出来,到底还是伤了七弟妹。”
八皇子回头瞧了瞧十皇子,十皇子毫不知情地冲着他灿烂一笑,还不忘显摆他手里的糖葫芦,从他满嘴的血便看得出,乐萱应该是被他给咬了,八皇子倒是记得,前几年十弟是极爱咬人的。
八皇子在宫中忽然想起这几日查**坊所发现的蹊跷处,一路赶来与乐萱讨论,谁知竟见着了二皇子与元婷,如此一番混乱,还真不知道他们与乐萱之间的关系了。想到元婷是元修的女儿,八皇子一时间有些捉摸不定,这些蹊跷,究竟该不该告知乐萱。
“好了。”赫连南认真包扎好,才抬头看了乐璇一眼,她相信乐璇瞧见她来,便会知道她要说的是何事,便不准备多留,“王妃先忙,我过会儿再来找您。”
乐璇轻轻点头:“好。”
还不等赫连南离开,便听见门口传来冷冷的声音:“阿弥陀佛,几位在我府上何干?”
乐璇抬眼,便看见玄凌珏冷着一张脸进来,那眼神中的冷峻可不是装出来的,一时怔忪,他怒从何来,眼珠儿还没转,便低头瞧见了自己绑好了纱布的手臂,便懂了几分,慌将自己的手臂藏在身后,才扯出一抹笑意:“你的兄弟来看你,还不是得我来招呼,你的眼里,便只有你的佛祖。”
“七弟妹……”元婷讪讪地扯了扯乐萱的衣袂,七弟的表情可是真的不太好,看起来是真的不怎么欢迎他们,不过想来也是,他是满心清修的人,如今都在他府上见血了,搁谁应该也会不开心吧!
二皇子也有些抱歉,便牵出笑意来:“也叨扰了半日了,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带着十弟回宫去了,七弟妹实在抱歉,十弟他心智如此,还请你别生气。”
“我心智怎么了!”十皇子却满心的不服气,挺起胸脯就要反驳,便被二皇子一把捂住了嘴巴。
乐璇点头:“来人,送二皇子皇妃、十皇子离开!”
八皇子也抿唇:“既然受伤了,我也改日再来吧!二哥,等我与你一起回宫。”
“好,也送八皇子!”乐璇点头,伸出的手还未收回,便见纵横子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一脸兴奋,也不顾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便冲着乐璇大声呼喊:“美人,成了,我成了!”
乐璇的笑容不由得僵在嘴角,这一整日的闹腾始终没有主题,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胡闹,并且已经要结束,却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二皇子夫妇与八皇子都在场,纵横子便如此叫嚣着,她该给一个怎样的解释?
还未迈步离开的赫连南不由得讪讪上前,一把拽住纵横子:“师父,你怎么追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去说,少在王府里头丢人!”
纵横子也是一时兴奋,没瞧见眼前竟有这么些华服之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便也讪讪:“美人,你跑哪儿去了,害为师好找呢!为师好想你呢!”
八皇子去上下打量着这师徒二人,微微弯了弯嘴角:“小姑娘看起来平凡无奇,居然是纵横子的徒弟?失敬失敬!”
乐璇不禁瞪大了眼睛,八皇子还认识纵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