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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打定主意要路上走着瞧,练女侠当然就盘算了是要寻点事的。
譬如第二天出发时她瞧见那准备两人共乘的骆驼,便灵机一动,想起沿途偶见有夫妇父女共乘一骑时,总是骑手在后将弱女子护于怀中,便也不管为不为难人,只一味地撺掇对方坐到鞍子前面去,好让自己也来效仿一番。
可惜这好算盘终还是没成,练女侠固然从不在乎为难人,却也愿意听人讲道理,尤其是温言软语地讲道理,尤其是那温言软语讲道理的还是她放在心里的自己人。
那话确也有几分道理,房都退了总不好在大堂里换衣裳,私心来说自己也是不愿意的。既然对方怕丢脸提议各退一步,那就各自退一步好了,左右她也应下了自己,只要过了有人的一段入了戈壁大漠就老实听话。
想想这件事上总是自己让步得多了些,好似有点太迁就她了,却也没办法,让都让了,只能待入了戈壁再说吧。
坐骑之上的少女一边这么暗忖着,一边自然而然地靠上了身后那香泽微闻的身子,继而微微眯起眼,露出放松而惬意的神情,由得骆驼慢悠悠晃着,日头暖洋洋烘着,就这么过闹市、渡浊河、出雄关,慵懒地整个人再不愿动弹。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本就容易招来好心情,加之练寨主这一路靠得舒坦惬意,自然舒心无比。自她大度让步后,身后之人似乎也松了口气,一路上讨好般的自觉自愿充当着软垫,除了出那嘉峪雄关时忍不住哼唧了两句酸文外,倒是一直乖乖的,更令练寨主甚觉称心。情绪一好,就连原本颇为碍眼不喜的骆驼也顺眼了几分,至少它走得不紧不慢且驼铃悦耳,练大寨主就此给记了一功,决意不再讨厌它。
或是相同的原因,舒心人不仅仅是她一个。前面老爷子等人离远了瞧不太真切,但身后那女子的好情绪是显而易见的。她似乎比自己还兴奋几分,连性子都受了几分影响,原本挺淡然沉着的脾气,现下却随便瞧见个什么灌木胡杨都会眉飞色舞的,甚至还特意地指给自己瞧——几番过后,被打扰的练女侠没瞧几下风景,却回首觑了那莫名来精神的人两眼。
虽说是觑,这视线并不算隐蔽,可身后那女子却丝毫未能察觉。若是平素正常相处断不会如此,她本是细心之人,但此刻她的心不在这里,却不知道在哪里……这个念头让本不打算说什么的少女蹙了蹙眉,但这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下一瞬她就松去眉心,露出了意外之色。
面露意外,并非是因为又瞧见了什么。闲散而坐的倩影不曾再特意回首,蜿蜒而行的驼队也随着节奏从容前进,驼铃声声,悠悠扬扬,只是不期然地,却有一道同样悠扬的曲调随风轻起应和了铃响,仿若闲云伴青空,空灵美好,却又飘忽不定。
这曲调是轻哼而成,调子清扬,却并不高亢,前方的老爷子似半点未曾觉察,但若是与那歌者同乘一骑亲密偎依,却定然是不会错过半点音律的。
何况那同乘之人五感极好,就连隐于曲子中的呼气吐息与盈盈笑意都能辨得清清楚楚。
怪诞处固有相似,但这调子分明与之前她沐浴时哼的又不同……保持了坐姿默然倾听,虽然目视远方的眸光带着漫不经心,但练女侠心中自有一番思量。直至暗将这调子都记下了,她才动了动身子一边随意找着话,一边再次回首,认认真真地又瞧了瞧身后那依偎的对象。
这一次,比之前瞧得更清楚,能清楚见到那毫不掩饰的带笑眉眼。事实上不仅仅是眉眼,炎阳晴空之下,那清丽面容此刻虽被帽檐阴影遮蔽去不少,但近在咫尺的唇线,鼻翼,面上五官甚至每一分肌肤都明明白白地染着愉悦,这愉悦如此畅快又分明,落在少女眼中竟是令其怔了一怔,升起了某种久违感。
是啊,是久违了。看着这笑容,少女不禁寻思上次瞧见同样的笑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何时开始,这人慢慢有了坏毛病,变得习惯事事总拘着自个儿,喜怒哀乐都不肯放开来,虽说依旧常带笑,却浅,全没儿时那么畅然快活了,明明儿时她虽不如自己肆意却也能笑得自在……那样的笑是何时没了呢?
练大寨主甚少回首往事,但只要愿意回忆总能忆起来,走马灯般掠过许多画面后,旋即有一幕浮现脑海——那是结伴下山寻贺寿礼品的一天,街上是熙熙攘攘的如织人流,路侧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小摊,两人手牵着手,一处摊贩一处店铺地寻着,看着,纵然最后一件物什都没买成,她却始终是笑着的,笑的就是如此自如,到后来自己出手教训了个混混,她嘴上虽说着作对的话,但面上神情却也是这般,明明白白地染了畅然愉悦的。
是了,那年贺寿之后,就不见这样的笑了吧。
练寨主得出了答案,倒也没什么多余感怀,而是再自然不过地转过头与另一当事人分享了这看法,然后从对方那讶异的神色中也找到了几分愉悦之情。
若男儿装能让拘着自个儿的毛病好些,那迁就便迁就吧,她是愿她快活点的,为此偶尔让点步也没所谓。
说到底,强者本该如此,自己又不是靠欺负身边的弱女子来显本领的。
终于在这件让人不服闹心的事上得出了最终答案。练女侠卸下心中大石,一时间全身倍感轻快,想要御风奔个几趟偏又有些舍不得挪窝。索性回到彼此依偎的姿势吩咐身后人继续哼小曲儿,再重看那阳光普照的荒凉大地,竟也觉得别有一番景致起来。
既已想通,自再没去管与衣裳装扮相干的事宜,别的琐碎事练大寨主又不放在眼里,就这么心宽万事安地一路随坐骑晃悠着过瓜州至敦煌,直到于当地投宿客栈时才逮着机会小小显了下威,以一身凌然杀气慑退了周遭或探究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倒如愿以偿地以真本领证明了自己的强势地位。
这次显本领时那人也瞧着眼里的,却不知是因这个缘由还是因先前的承诺,之后两日她果然没再因为穿胡服男装就特意想出头什么的,而是十分听话地呆在客栈里,每日里最多借灶屋下下厨,需出门打点的一切都老老实实交给了老爷子去负责。
此地戈壁风沙比关内更甚,出门走一圈就是一身土,练女侠虽不惧亦不喜,自己不愿意外出,见对方也毫无异议地整日里就乖巧陪着自己,当然心中也是很满意。
而这几日她有多满意,待发现那乖巧听话的人突然自作主张闹失踪时,就有多气急败坏!
对,这就是失踪无误!哪怕对铁老爷子打过招呼又如何?没给自己打招呼便是自作主张,不交代清楚去向更属不可原谅!原本惬意沐浴完的练大寨主当下也再不管什么风沙尘土,急切向老爷子问明了缘由就怒冲冲摔门而出,不交代去向就以为别人无可奈何了?哼,都是打小知根知底的,她最好莫要如此天真!
追踪觅影乃练女侠打小练就几乎可算天赋的一种本领,是以再如何怒气冲冲,出得门来她也并未乱方寸,而是先冷静地低头看了看道上痕迹。
因气候关系,当地道路几乎全是松软的黄土沙道,车来人往自然会留下许多碾辙足印,老天也是给面子,这时段风沙恰好弱了些,先前陈迹都还在。少女目光灼灼,逐一扫过那纷乱芜杂的痕迹,认定了其中最熟悉的一个,随后倏地一跺足,风一般掠起身形转瞬不见了人影。
黄土道上的线索是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常人连辨识出来都难,对练大寨主而言却不是什么大问题,追踪起来都鲜有驻足犹豫时。沿途夕阳西落,余晖虽美却难长久,越追下去地境就越显荒凉,那家伙也不知抽什么风独自跑这老远,练寨主又恼又急,脚下不停,脑中却已恨恨想着待捉到人后该如何与她算账,要她晓得厉害再不敢有下次!
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人?是什么事?什么东西竟能让她明知故犯地撇下自己独自偷溜出来!
冷着脸风驰电掣一路疾行,轻功卓绝的练女侠总算是日落之前发现了目标,彼时脚下早已无路,前方是连绵的黄沙与沙岩,那最高的沙山之上有一道人影临风兀立,衣衫猎猎作响,是这漠漠荒芜中唯一鲜活的存在。
当这身影真真切切地映入瞳中,怒冲冲来算账的人不由得就眯起了眼。从这个角度望去,落日余晖洒在厚重沙丘的顶端上,折起的金光耀目到有些晃眼,那道人影同样被落霞融在其中,瞧不太清表情,可脸颊上,分明也有反了金色余晖的晶莹。
那是……泪?少女眸中一凝,足下一滞,原本的暴躁与焦灼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虽然足下一滞,却并未止步不前。随着缓缓靠近,一切也都尽收了眼底,这里有什么?遥遥相对的是一座凿了许多窟的沙岩山,除此以外便只余黄沙落日,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这个人却特意来此孑然独立,甚至,默然落了泪。
之前入戈壁她如此快活,为何快活?不懂。如今宿敦煌她来此落泪,又为何落泪?亦不懂。
即使都不懂,但灵台澄明的练女侠却分明看出了蕴在那双眼底的异样情绪,这情绪是很明显的提示,提示着这个人的心湖之底有着深深的,深埋淤泥不见天日的东西。
聪明如她,当然是知道这东西存在的,她早就知道了,很早很早,早在西岳故居,彼此还未成人的时候,她便已经从异样中觉察到蛛丝马迹,并且一度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那时她觉得弄个水落石出才是对的,可当坦白说出这一想法时,手底下的身子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或者只是因揉跌打酒的痛楚才产生的,但第二天这人就说要离开了,虽然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冠冕堂皇的探双亲尽孝道,但直觉里,她总觉得这离开的举动与那一下颤抖,那一番坦白,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所以重聚后,就不再试图去探究她,纵然有时候会焦虑会生气,终也是算了,只盼着有朝一日这闷葫芦能坦率些,能主动交代……可果然还是不行!迁就这种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让来让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直憋下去,甚至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独自落泪!
所以说,先发制人主动出击才该是堂堂玉罗刹永远的处事风格!被动等待乃弱者所为,何况早已立誓了永不分开,左右也不怕这家伙再逃喽!
决意已定,少女随即褪去晦暗不明的面色,气定神闲地迎着夕阳一步步稳稳上前,不为别的,就为同以往每一次那样,在得出了答案后,再自然不过地去与对方分享了结论。
而这一次,眼前的女子没有诧异,没有颤抖,没有面露难色,只是略一点头,垂目轻笑。
这一笑极畅然,被余晖金墨般的勾勒晕染了一笔,竟令旁人霎忽又晃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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