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武林中对于魔龙西坠事件的总结多半已经放进了故纸堆,至于后续的云鼓雷峰之战被归类入佛门隐秘事件,并没有在外流传。
万圣岩,以善法天子为首的一部分僧众回归重整佛脉,对于圣尊者一步莲华的去向,对下便称为应劫而去,详细情况由云鼓雷峰处仅传入善法天子与一同幸存下来的光明尊者手中。
在中原与西佛国交界处,由异度魔界黑漆漆一团形成的无日无月玄宗封印地点风水禁地,如今由西佛国、苦境玄宗支脉、北隅皇城三方接管,其中万圣岩以雪钵五僧为首负责净化魔气的僧者与西佛国鎏法天宫部分修行者,继续深入留在禁地之内。
道境玄宗六弦相继撤出,黑暗道另一方,玄宗山门封云山正式对外打开,并派出不少道子门人与苦境道门重新缔结联系。六弦之首则依然留在苦境,暂时隐居天波浩渺,而将玄宗之内务托付给了刚刚回归道境的四奇之一紫荆衣。
两百年间火遍整个苦境文坛的组织,霹雳杂志社的某分刊小报记者曾冒死爬过黑暗道,上封云山试图采访前任断极悬桥之主的回归心路,被暴躁的蓝紫色羽扇一把掀下了万丈悬崖,好险,没死。
这一期刊物的主题就从“浅论玄宗变革”,成了“如何看待坠崖不死定律”。
崇丘之庭。
书阁一盏孤灯。
“以上消息,一部分已被刊登在霹雳杂志社最新月刊‘奇象采风’上,另一部分则是私下里用副刊模式传给特定的几个人并不包括我们。”
一名青衫书生面向麟阙如今明面上的最高负责人三孤之首孤鸿影君曼,袖手把折扇,无奈地笑。
君曼埋首在阁楼文字堆里,大致整理完毕。从气息中可以判断,她的功体或许还及不上眼前的书生,能列入首席之位,则是天生对信息的敏锐度,以及多年以来经由阙主商清逸亲手教导出来的对局势掌控能力。
她执起笔,书写之前先拿笔杆敲了敲砚台:
“凤主有何指点?”
杂志社二把手凤主,刀梦浮生肖流光,是‘囚徒’骤单锋自行在西北诸国所拉来的朋友。
既然说了,特定几人中不包括“我们”。君曼对武林的了解,如今仅次于杜芳霖。她并不认为几名负责采风跑腿的书生就能从右单锋之主任平生、或是奇花八部之一策梦侯这些人物手中夺来副刊。
能收到这么多消息的缘故,只能是凤主肖流光直接透露。
书生道:“伊说,‘决裂了’。”
“明说决裂,实际是有待挽回。”不然就该直接动手,君曼判断,“杂志社应当并不希望直接与麟阙断开联系。这两百多年间,针对三教的讯息中有一半是吾等在替他们处理。但如今砚主回归,对方有所顾忌,想要区分彼此,亦是情理之中。”这就需要一个度,一个新的界限,但仍保持一定合作的度。
霹雳杂志社,是两百年梦游时期,念不平与杜芳霖共同完成的“游戏”,由暗中麟阙调派人手来配合。
现在梦醒了,双方关系要有改变。但怎么改变,恐怕刀客与剑者都不擅长,杂志社其他的合作者又不便插手,最后还是只有让出自儒门的春秋麟阙来把握。
在麟阙的资料中,还记载有当年怎么都杀不死念不平,不得不将对方发配到西北蛮荒之地的旧时故事。连商清逸也说,后来的骤雨生能与春秋砚主成为朋友,真要多谢当时都在梦游。
君曼道:“念不平,怕是正在清醒。”
孚言山已不存在,同样选择催眠了自我的人恐怕也受到影响。青衣书生扬扇掩脸不忍,那位能止西北婴啼的邪剑单锋念不平在花费万两黄金之后,反被孚言山构筑的飘渺气氛所影响,最后被一个不知真假的炎山故事坑得险些葬身中原。
老铁,真的是该醒一醒了。
“毕竟不是中原人,这种态度,凤主怕是要抽身离去。”资料中有,肖流光实际上与邪单锋念不平有些仇怨,只不过后来西北诸国平静,就将一些事情翻过去了。
君曼将整理好的纸张放置在书架之上,“若真有这有的意思,不可以任他离去,杂志社掌握太多,一乱恐生大变。传讯北域,请北隅之主设法让凤王去往地肺剑台,延迟念不平苏醒时间,并将话题引向杂志社日常事务上。”务必要让此时可能介于糊涂和清醒之间的骤雨生,记起身边还有肖流光这样一个人。
“北隅凤王”北辰凤先,正是铸天手曾经认下单锋流派的大弟子。
刀梦浮生肖流光愿意化身凤主,帮助铸天手骤雨生按照故事里提到过的模式,开创苦境杂志社这处集人情风俗、记录、情报与一体的组织,并不意味着他会愿意继续留在真正的念不平的身边做同样的事。
骤雨生,只是诞生在地肺剑台上的一名好风物美食的铸剑者。而念不平,却是多年来导致西北诸国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邪单锋。
二者区别很大,君曼心想,她还是有些无法准确判断,肖流光突然示好的意思。
“那么挽留,这便是吾等的态度吗?”青衣书生询问。
君曼看了他一眼。娴静的女子此时无甚表情,轻挽衣袖,温言道:“不是。”
“记住,麟阙并无任何态度。”
她决定道:“回复凤主三字,‘知道了’。”
非常的官方态度,就是没有任何的内涵。
就像负责外交的人全是白痴一样,分辨不了固中含义,让真正不明局势的人急的想砸键盘。
青衣书生明悟,躬身执弟子礼,起身又问:“若凤主当真想走,直接丢下杂志社让吾等去与念不平清算,不是也无人可奈何?”
“用刀者,至情至性,他不会这样做。”
君曼最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站定,面朝窗外,“赤子之心,或许是顶级刀剑客共同之特性,但愿这一点,能让骤雨生莫要再变回‘念不平’”
消息经过整理之后,通过暗中渠道,送往杜芳霖手中。
此时杜芳霖已经离开了槐山。
前面是戴着眼镜手持笔记本坐在白狼背上的传记者,后面是手按刀柄的刀梦浮生肖流光。一阵风由杂志社摘下面具的凤主脚下向后吹来,吹拂起肖流光侧脸旁的银白长发,“找到你了!”
刀者抬起手指,侧身点向身后。
论消息的流通,有两百年历史的杂志社果然还是快过了三口组。
“某年某月某日,肖流光几近排查,终于锁定了春秋麟阙在暗中传送消息的路线,经过传记者仔细筛选,终于证实了武林中一大谣言,便是春秋砚主已死的消息”
白狼蕾梦娜的背上,传记者奋笔疾书,念念有词。
杜芳霖瞬间也想推推眼镜,但是这辈子自己眼睛视力挺好的。
“狼骑狼是什么感觉?”他问:“舒服吗?”
一句话,原型其实也是狼的传记者整个人彻底僵硬,慢慢抬头,眼镜滑下鼻梁。
君曼还是年轻了,有年龄大的老人家在鱼龙混杂的杂志社里学到了狗仔那一套,从此武林高战力层次也不再有秘密,跟踪个个把人,连暴躁魔狼都得安安静静。
肖流光转身来:“你果然是早已知晓狼辰四曜之秘密,当初骤雨生说服吾帮忙的条件,果然是来自于你!”
这一点在利用魔界阎魔旱魃去破坏在本觉禅林的布置的某处金佛时就已经有所体现,实际上肖流光此时手里已经掌握住了狼辰四曜其中一位,圣雄恨吾峰目前之所在。
但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恨吾峰,还是知道得太多仿佛没有底线的幕后之人更要让狼忌惮的吧?至少此时肖流光只能判断,那一次出手所针对的绝不是异度魔界,而是看似立足正道的人觉非常君!
非常君也是很厉害的人物,从头到尾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更没有贸然显露鬼麒主的化身。这才是真正明知道这人曾经做过了什么坏事,但是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的阴谋家典范。
就别提三教圣剑的宿体剑咫尺了,剑咫尺又知道些什么呢,害他的人明面上,又不是一身清圣的玄黄三乘老前辈人觉非常君。
老前辈真难对付。
多念几句前辈咒,会管用一点吗?
唉。
杜芳霖叹气,不想面对肖流光。面对这个人,他就会想起当年害自己猝死的新剧剧情,比如问奈何,杀伤力太大了就混混老剧不好吗?
并不好。
但是有些事情不提前做,后面就当真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这样吧。”他转身面对肖流光,很诚恳:“你帮我维持这门情报生意,我抽空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好汉三个帮,现在我身边,已经去了两”
杜芳霖抬头看到肖流光的背影,肯定,“虽然说,你也并不会真正将一切撒手不管。”
念不平曾经对西北诸国造成过很大的伤害,具体什么事,有意引祸去西北的杜芳霖不太想去回忆。但是就如同春秋麟阙曾经试着去做的刀梦浮生肖流光,终究是未能够杀死邪单锋念不平。
不出意外,传记者的笔记里应该有那么一段,很惊骇的月黑风高杀人夜,血流满地就不死,直至被闻讯而来的春秋麟阙所制止。
念不平来历本为荒漠巫教圣子,身上融合有巫教之神赐予的神力,但又融合得不够好。
邪单锋抗拒不了死亡的诱惑,同样也被死亡所拒绝。
关于这一点,可能是和圣子诞生的时辰有关。对,就是那个定义,死神找不到的人。
君曼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权衡之后仍然不寻常的消息传递,是凤主心生退意的征兆。
但是刀者,并不会逃。这不是肖流光的风格。
他这是想见自己。
杜芳霖当真就这样等来了肖流光。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只要骤雨生一日不能稳定自己,肖流光一日便不会离去。
当初念不平改了名字,邪单锋变成骤单锋,西北诸国恢复平衡。刀梦浮生带着传记者突然出现在地肺铸台之外,本就有几分刻意
有因有果,在杜芳霖眼中,一切关系都是由来有因。
“你不是来问我知道了多少。”
他很平静地分析:“你应该是来问我,如今的我,是否可以杀死邪单锋。”
“如果我说‘已经可以了’,你要怎样做?”
“花重金买我动手杀人吗”
就差在旁边石头上蹲下身,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他从背后绕到肖流光面前,然后肯定地判断:“但是,你也不想再杀人。”
刀者有情有义,早已与老铁结交为友。此时的肖流光更想判断,眼前的杜芳霖会不会是那位持刀面向地肺铸台的人!
魔狼不安踱步,还记得眼前白发墨衫儒者的气息与身影。传记者勉强再推眼镜,终于从僵硬中恢复了几分,“某年日月,肖流光试探未果,面无表情,也许,会有当场拔刀杀人”
浮生刀很是美丽!
刀法分光暗两路,杀人的时候,光之刃轻薄染血,一抹飞红,更是美丽动人!
肖流光在传记者紧张碎碎念中,右手松开了浮生光影:
“哼,吾从你的语气中判断,你与吾态度一致。只不过你下手比吾早,早早就将人遣回西北之地,真若有事,仍然还是祸不及中原”
春秋麟阙当年就是这么干的!
说起这个话题,一抬袖口,肃然正襟,杜芳霖整个人给人感觉就正式了起来:“但是不回去,骤雨生会死啊!”他就又是当初的那个踏入武林的形象,端端正正,从不妄言。
就是可能有点“狗”。
魔狼之上,传记者叹气着合拢笔记,感觉自己的契约者已经快要被气笑了。
肖流光的目的实际已经达成。他知道了两件事,如果骤雨生真正失控,这世上已经存在了能够处置他的人。春秋麟阙也并没有想要针对西北一地下手,杜芳霖的目的依然还是中原。或许在他心里与肖流光一样,早已当“骤雨生”是独立的一个人。
“所以,这就是杂志社再不愿与麟阙继续打交道的原因所在啊”
临走之前,肖流光牵起魔狼,侧脸向杜芳霖问,“下一期的主题或许就是春秋砚主与清香白莲之间真正的关系,朋友,你介意杂志社宣传一下素还真已‘死’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