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慈寿殿。
今日朝曦来得更晚了些,宫城上囤积着晦暝的天,几朵乌玄的云在角落里搁浅,阴重得,足可给人以降雪的希冀。东君懦弱,趁着慈寿宫墙边那棵翼朴栗褐色的枝干一时疏忽,才敢无力而精准的,将些许光线投进被它们遗落的空隙。
祖筠轻轻搓着双手,在前殿北门静静伫立,出神地望向那几束光线,看它们一点一点剥开层层夜色,照亮藏在树阴下的人,尽管那景像仍然淡薄而希微。锦瑟自殿侧拐道绕过来,悄悄站到她身旁,将一团纸条塞进她手里。祖筠不敢耽搁,走至树下,将纸条交给杨太后。
纸条上是一首不对仗的诗:
黄山迩桂宫,如有灵仙迹。
忆悠悠故人,前路悠悠裔。
杨太后琢磨了一下,头两句是从别处凑来的,一乃虞世南的“肃城邻上苑,黄山迩桂宫”,一乃韦应物的“郡斋三四峰,如有灵仙迹”既然尾联让她一探前路,那大抵头两句该变成“肃城邻上苑,郡斋三四峰”吧,至于两次悠悠,对应得则是“城邻三四”四个字。“城邻三四”是何物?她有些糊涂,以为自己搞错了,遂将这些天前朝发生的种种回忆一番,好歹是将“程琳三司”拼凑出来。
倘或这是宫外预备推举程琳入三司的意思,那么回过头看后面两句,又显出别的味道。
“忆故人”,忆得自然是章献。
赵桢得知程琳曾经向章献献武后临朝图,委实吞不掉这口气,并为这个事情专程找她抱怨过曾经,她这小娘娘可是比大娘娘亲多了并自那时候起,他便与程琳相当不对付。
而赵桢执意不免去契丹、西平、回鹘蕃商的商税,她最初猜测,他的目的是让商户们产生冲突,借此吸引周围目光,掩盖宫内有人教旨免四京市租的旧条令。如今回想,遮掩旧令并非全部否则因之惹得辽人闹事也太不值当了赵桢打一开始,就有一部分是奔着寻程琳的晦气去。
皇帝不信之人,硬要推举,恐怕不容易,好在此事不劳她动手,前朝定有人相助。她最紧要的,是将这种不容易化作满腔意切情真,成为程琳绝渡逢舟时的天幸。从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显然不在乎女主掌权,比起别的顽固之辈更为务实,若令他在朝中得势,“前路悠裔”便绝非空话。
对此,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之一则不必提,忧,却是几十年积攒之下恼人的顾念:赵桢,究竟是个令人不忍苛责的孩子啊,他身为一国之君,须怀容人之量,岂可因当初未掀波澜的往事而迁怒至今,白白将嫌隙赠予他手呢?
她的眼光顺着翼朴粗壮的树干一路往下,落到在地里耗费几十年终于挣扎破土的虬结树根上,一瞬间神思也清明许多,自嘲般冷笑一声道:“我在这儿柔懦寡断给谁看!”她烦躁的,把纸条攥成团,准备扔到兽炉中。
见杨太后好歹有了动静,祖筠趁机劝道:“娘娘,不如回屋吧,外面太寒,方才奴婢已经命人将炭火减少一些,没那么热了。”
杨太后摇摇头,心绪颇为烦乱:“去前殿里坐,那边宽敞,有丝凉气还能舒坦点。”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对祖筠道:“这到底是什么天候,冷虽冷,却叫人燥得难受。”
祖筠扶着她,笑说:“娘娘身子爽利不在乎风霜,这个月倒有好些个婢子谎称受了冻,起不了床。”
杨太后的步伐突然滞缓了几下:“慈寿殿里?”
“慈寿殿没人有这胆子,多是些冷清殿阁里无执掌的宫人,奴婢也是前几日听尚药局送药的内侍提起才晓得。”
“哦”杨太后并不觉得惊诧,“皇城里宫人猥多,自然会有这样的情形。”顿了顿又问:“皇后得知了?”
祖筠摇摇头:“圣人一直不喜服用滋补汤药,与尚药局往来不深,大抵没人提过。”杨太后微微颔首,走进前殿,对此事没再多管。祖筠服侍她坐下,咬咬嘴唇,自言自语说:“辛夷那妮子冬天练舞,易出汗,想是也容易受寒。”
杨太后道:“若这点苦都挨不住,养她何用?”
二人刚讲了几句,便有人报说沈太妃“又”来请安。祖筠看她闻言面露不耐烦,于是问:“娘娘,照往常一样请走?”
“嗯。”杨太后点点头,祖筠正待离去,她彷徨的目光忽然闪出了一丝精明,开口否决道,“算了,你让她进来,老身与她单独叮嘱些事。”
祖筠轻轻唱了个唯,不一会儿便领沈太妃回到殿中,又恭恭敬敬的把门关上退下了。太妃才刚万福起身,杨太后淡泊清冷的声音就飘进她耳中:“你有话就站那儿说,仔细莫要脏了我的慈寿殿。”
沈太妃一早预见了她的态度,因而相当从容:“娘娘既肯让我进屋,还斤斤计较这么多?”
杨太后道:“许你进殿,为得是让你有什么东西一次讲完它,以后少成天来烦我。”
沈太妃观音似的眼睛里饱含笑意,杨太后的话明显然是假的,否则无须将宫人们赶走,但她也没打算拆穿,只徐徐道:“我次次请安不为别的,只因娘娘一次都不肯召见,搞得我愈发记挂,才会一再打搅。如今得知娘娘无恙在身,也便宽心许多,往后娘娘不愿理我这个人,我自不会再叨扰。”
杨太后鄙夷得打量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无所谓的说:“好,我已给过你机会,说不说再你。”
这话并没有立即轰她走的意思,沈太妃应该静静等她主动开口,谁知她却突然紧逼一步,反问道:“姐姐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与一清大师在洪福院的百般风流,姐姐愿意听吗?”
此句出口,倒真令听者羞恼。杨太后不意她这般没有廉耻,扭过头去,但觉余光再多扫到她一眼都作呕:“你自己生性猥亵便罢,别辱没我的耳朵。”
沈太妃看她愤怒的模样,更加恬然:“娘娘视我不堪,我却十分惦记侍御先帝的情分,不忍心看慈寿殿比往日冷清,怕娘娘难以适应。”
杨太后盯着身旁的一尊青铜兽纹父癸商鼎,冷笑道:“你如此顾及情分,不如去清阴阁与人作伴,或把她们接到你姒徽殿住去,左右你晚上也不躺那里的床,闲置着还浪费了皇后的一片好心。原本姒徽殿根本就不是你配住的地方,真不知皇后为了你顶住了多少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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