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与朱漆丈高的宫墙有缘分,皇城的夜喜欢比外面来得早,挟道的风喜欢比外面来得劲,迫不及待的,令忙活了一天的女乐们甘愿违背天性,将自己牢牢锁在屋里。辛夷因此得以轻而易举规避了外人的视线——自然,知晓她夜里求教的人少一些才好——站到陈怜怜门前,轻轻叩了叩。
陈怜怜打开门,只穿一身素白楮衣,亦无冠饰发钗赘余。她见外面是个女娃,当即脸色便不是很好看,问:“都快下锁了,你怎的还不回六尚局去?”
“娘子,我想着今天练舞还有些不懂的地方”
“明天问我。”陈怜怜立时准备关门。
辛夷不料她这般没商量余地,赶紧用身子挡住门扉,尴尬笑道:“娘子,一共就三天,现在弄它个清楚,夜里不用担心地睡不着觉啦。”
陈怜怜两只眼珠左右一掀:“白天干嘛去了?”
“白天”辛夷握着手指说,“白天没察觉出毛病嘛”
“怕羞便怕羞,少来这套。”陈怜怜不耐烦地打断道。
被她说中心思,辛夷吐吐舌头,没反驳。
陈怜怜轻叹一声,告诫道:“我实话告诉你,这是队舞,几个人同学同练,远比你自己做无用功好,你啊,已落人家后头落得远哩。快走,我预备躺下了。”说着便把门合,且在门后丢出一句:“真怕羞,就别输,赶明儿跟她们一起来。”
辛夷还要再求,哪晓得她在里头直接把灯吹熄,丝毫不留机会。
这有点忒难堪了。
辛夷嘟嘟嘴,她直觉陈怜怜的话虽夹带些道理,然而总不大令人信服,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准,无奈只得裹紧衣裳转身离去。
刚走几步,忽见转角两个面貌寡淡的女乐打了水,边聊天边回房。辛夷定了定神,终是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何处:头先陈怜怜换了素净衣裳,却未卸去妆容!
尚功局掌彩沈小染叮咛过她许多次,“无论白天怎么涂抹,夜里千万得洗干净才可”,她一个女娃都懂的道理,陈怜怜恁在乎护养的人,怎可能就此睡去?
“嘿!”辛夷暗喜,“前次撞见她夜里留人,她脸就顶着残妆,莫非今天又在等谁来找?哼,你赶我,我偏要探个究竟。”
这么一想,她扭过头朝陈怜怜黑漆漆的屋子瞅一眼,借道旁阶,曲曲拐拐又绕回去,像次一样躲在侧面。
刚藏将好,陈怜怜的房间里便挑起灯。辛夷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夸赞自己真是精明,这般遮遮掩掩,可不就是在等谁嘛。她现在只盼那人赶紧赴约,否则再过一阵锁宫门,贾尚服就会跑来寻她了。
同理,那人大抵亦不会来得太晚。
正自盼着,便瞅见一个穿着打扮想必是有些身份的女史往这边走。等她走近,辛夷借窗子里渗出地光,终于将此人的脸瞧了个大概。她估摸了些年岁,少说三十六七,往大了讲,四十一二也成。与陈怜怜极为不同的是,她眼尾周围几条夜色藏不住的纹路,令她的脸庞多了丝柔和,少了些刻薄,似乎稍微好亲近,但下沉的嘴角又有点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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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琢磨一下,没甚印象,待陈怜怜开门招她进去后,她又躲到不挨大路的窗沿下头,用手指尖将窗户缓缓支开一条缝,仿佛这样就不会发出声响了似的。也幸好窗户正对木桌,否则以她的身高,再深的地方怕会看不仔细了。
可就这么浅的一小段,都让她愣了一下。
距离她最近的位置,竟摞着两叠纸钱,纸钱旁,还有纸衮叠成的冥器,薄如鞋靴彩衣,厚如小楼凉亭;再往右瞧,焚香、燃烛、茶果、酒食、肉汁、鹅粥、血羹一应俱全,简陋无华,却满满当当的挤在桌子。
辛夷不禁咋舌,在心中回忆早晨何典仗照例告知的小本忌讳:腊月十七,宜搬家、入宅、安门、出行、安葬、梁、祭祀。
“果然有祭祀!好家伙,恁么齐全,看着可不止准备了一天,是烧给谁?”她瞧着瞧着,忽地记起一件事,“糟糕,陈怜怜不知有否提前知会吴宫正,倘是背人的动作,岂非要犯火禁①?我还是快快逃开的好,省得她们被人告讦,却将我牵涉进去。”
理虽如此,奈何她本就对那夜陈怜怜屋里藏人的事十分好奇,今天更撞到她为祭奠某人而不顾责罚,于是脚下不听使唤,非拉住她再多听一会儿。“那那她们一点火我就跑。”她如是告诉自己的脚。
辛夷再往房间看去,倒是瞧不见陈怜怜的人,仅能听她问:“你来得这么早,娘娘那边已睡下了么?”
“娘娘”那人似有所吞吐,“娘娘今夜在玉清昭应宫的万寿观供奉先帝御容,不让人打扰陪伴。”
“哦,那敢情。”陈怜怜不疑有他,只冷笑一声,“咱们在这儿正好夺去娘娘的功德,让先帝帮衬祭奠弟弟,谁叫她们一家三口都死在宫里呢。”
那人赶紧道:“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你胆子愈来愈大了。”
陈怜怜:“明杏,不是我胆子愈来愈大,是你胆子变小啦。”
那人淡淡的说:“你忘了?我早就不叫明杏,你还是叫我慧木,二十多年听习惯了。”
“我没忘。”陈怜怜顿了一顿,声音中泛起几分愁绪,“但叫你慧木,我怕咱们弟弟一家不认识。”
“唉”慧木长叹道,“也罢,名字而已,随它去吧。”
辛夷大概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毕竟宫里叫娘娘的惟有杨太后与沈太妃二人,慈寿殿的女史她都认识,没有这女的。而算一算日子,她第一次撞见此人的确是沈太妃回宫的第二天,那眼前这叫明杏抑或慧木的,必定是姒徽殿的宫人。
可搞清了这点,她仍旧云里雾里。
慧木与陈怜怜是何关系呢?好像是姊妹?那怎么还有个弟弟?若是亲弟弟,进宫的途径便是当内侍黄门,当内侍黄门,哪里来得一家三口呢?
“咱们几时烧纸钱最好?”陈怜怜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无妨。”陈怜怜紧紧咬着牙,声音艰涩得像枯枝败叶,“白天宫里不让随便祭祀,况且我至今未寻获弟弟一家的尸首,不知她们的魂魄究竟是近是远。”
①汴梁人多容易发生火灾,所以火禁甚严,《东轩笔录》记载“将夜分,即灭烛。故士庶家凡有醮祭者,必先白厢使,以其焚楮币在中夕之后也”,就是说快到深夜就得熄灭火烛,如果有须要在灭烛后祭奠亡者的,须要告知厢都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