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怀州此时,乌泱泱一群蛮汉正将府衙团团围住,叫嚷着要李知州把粮价抬高。众衙役守在门口,一眼望去,但觉来人各个形容凶恶,举止憨蛮,吼声似牛,身力气皆不比寻常佃户,直把他们迫慑地不敢轻举妄动。再瞧平日爱充当官府和事佬的在地乡绅,今天没一个出面,不知是时辰未到,抑或等着坐收渔利。李知州盼能令人去请驻守的军士,可别说人,便是一只鸟也不能自这阵势中逃离。
而京城茶肆,范仲淹听完王拱辰的话,惊怒下,一把握住他胳膊,压低嗓子喝问:“你身为通判,难不成竟勾结乡里,恫吓知州?”
“先生莫急,不过到府衙陈述情由而已,怎算恫吓?”王拱辰成竹在胸的说,“百姓们应允过学生不会闹事,且李知州派已派遣最得力的孙副尉到京师抓学生,反令他身边少了称手之人,他亦不好动起干戈。”
“呔!”范仲淹气道,“百姓应承你又如何,今日只需一个人搬弄唇舌便足矣坏事,若有不测,陛下再仁厚,也不得不追究!”他虽恼火,却仍注意到王拱辰面并无担忧之色,不由得心内设疑,因稍压着怒意问:“你称呼他们百姓,可未必都是农人吧?”
“实不相瞒,今次确实依靠几个紧要人物帮衬。”
即是有人帮衬,听话的匪类总好过乌合之众,范仲淹重重叹了口气,深深盯着王拱辰问:“你自小熟读孔孟之道,却是从何处习得要挟逼迫的手段?”
“书中。”王拱辰从容不迫的讲道,“昔日齐国挥军伐楚,楚国大将子发不敌,正愁闷时,他麾下有一善偷盗之门客,前往齐**营,把对方将军营帐中的枕褥、发簪一类贴己的东西都带回楚国。齐将军大惊,担心以他的本领,若取自己首级岂非轻而易举?更吓得立马撤兵回国。可见只要能替国君分忧,即使做个‘窃簪之臣’,也会美名在外,先生无须为学生挂念。”
他端着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令范仲淹愈发不喜:“我不曾替你挂念,我是恐怕单靠那些人,挣不来不说,再把自己赔进去就糟了。”
“只靠他们自然不够,但学生已然直言,今次入京之本意,便是因通判一职可越过州府向陛下言明知州过错,如此才能与怀州百姓表里相应,劝诫李知州正视米价。”王拱辰顿了一下,忍不住追问,“先生身为右司谏,更该评议天下得失,难道不肯在陛下面前还他们一个公道吗?”
范仲淹张了张嘴,考虑一番后说:“此事远在怀州,我尚不清楚真假,仅凭你片面之词,岂可轻易疏?”
“诚然,未知真假,还得等一年两年去查证。”王拱辰眉宇间笼一层淡淡薄雾,嘴却笑道,“倒也无妨,反正先生方才帮学生解围,之后即使一句话不用讲,李知州也该以为先生有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系民之心了吧。”
腊月十五,坤宁殿。
今天是望日,前朝每逢朔望都会入閤,后宫这边除去嫔妃,喜欢前来请安的命妇也多不少,显得相当热闹。
颢蓁一瞅,馥芝也在,遂故意对杨婠问:“入宫太久,都忘记宫内宫外有甚么差别。你以前在家,是否家里无论谁个做过糟蹋事,面子不说破,人便都挺齐整?”
馥芝闻言,脸独独红了那么一瞬,是冬日夕阳的余晖,速速的至,速速的走,接着就像与她无关似的,缓缓望向杨婠。
却听杨婠恭顺回说:“妾身亦记不清了,但想必互相和和气气,总不至伤神。”
颢蓁笑道:“可真是这么说呢,若你们都能安分,谁不愿意和和气气。”
杨婠点头称是,她晓得颢蓁并非冲自己,只静静听着,顺嘴随大伙寒暄几句。
正谈到腊月二十四是小节夜(小年夜),接着也不知哪个命妇提起,说进了腊月便入春,往年宫里这阵子早开始忙活祭玉皇、拜祖宗、行五祀(祭祀门、户、行、窗、灶神),今年为着一场旱情,这边节省那边缩减,把什么都耽搁了;尤其宫里一安静,连带整个东京城也不敢张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暮气昏沉。
众人噤声望去,说话的是枢密史王鬷之妻宋氏。
馥芝提着帕子,掩口对杨婠嘀咕:“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皇帝皇后太后恨不得此生不相往来,哪儿有心情接连往一块儿凑。”
颢蓁倒很大方,笑问:“府已经开始准备屠苏酒了吗?”
“不瞒圣人,过年的东西多少备下了一点,只是按规矩得等宫中赐宴,才不敢备太多。且因拿不准皇宫打算怎么办,连天竺、注辇、大食、大理的使臣都一个劲的追问呢。”宋氏讲着讲着,看四周的表情大抵意识到多嘴了,想往回找补,“不过想来天家自有天家的考量”
熟料颢蓁挥手打断她:“是有考量,可你说得不错,年嘛,办,该办就办。”
见大家有些愣住,她欣然解释:“百姓知道益州挨饿,闻悉京东路饥荒,他们也难过,但朝廷总不能拿着他们难过当把柄,令他们跟着受罪。原先章献娘娘崩逝,举国哀戚,还有大臣说要按礼制服丧三载,官家若当真听取,怕就不是耽搁过年的事了。且这过年,无论如何是好事,你不让百姓过好年,他们就有理由不听话,有理由同朝廷折腾,不如让他们痛快痛快,保不齐就把瘟神送走了。”
此言一出,牵涉了国政,谁都不敢轻易搭腔。宋氏有点不知所措,从腊日节到元日节,一件件的事情办不办,怎么办,今年状况特殊,显然还是要赵桢首肯的,颢蓁现在一做主,听着有种是因为她的多嘴多舌引起的感觉。
颢蓁突然对她说:“等会儿本殿恐怕要留你一阵。”
宋氏顿时警觉起来,唯有应承。
“你何须不安,本殿只是想府既然已经开始筹备,那留你讲讲现在外头入时的花样。”颢蓁安慰着,又问李迪之妻皇甫氏,“李相公家的如何?”
皇甫氏斟酌着回道:“说来惭愧,家中老人比妾身这个做主母的还心,操办得很妥当,不过老人念旧,妾身猜与去年相差不远。”
颢蓁颔首:“那正好,你也一齐留下,学学新的样式。”
皇甫氏干笑着答应。
颢蓁扫了一眼命妇们:“可惜今天少了亲王家眷,不能为正旦大朝会(宋代皇室最重要的节庆礼)商议。”说罢,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