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从慈寿殿出来,忍不住叹了一声。
祖筠问她可是累了,辛夷撒娇道:“听说官家都要封娘娘为宝庆皇太后了,怎么还要我夜里去扮鬼?好姐姐,我困得早上练舞出了岔子,枉被师父骂一顿,你好歹帮我打听一下,什么时候是个头。”
祖筠往殿中瞟了一眼:“娘娘的意思,你没胆子问,我就有胆子了?再者,明知问了也没个结果,不如只管听话就行。”
辛夷无法,只好回教坊去找菊三四。
祖筠再来杨太后身边,却还是忍不住说:“娘娘,都已经去洪福院吊慰过了,若再不让这事儿平息,怕不怕官家起疑?”
杨太后手里拿着书正在看,淡淡道:“倘是让你跪了三日,你可还会有心思去查个宫人遇鬼的真假?何况他自己心里有鬼,心里不定怎么怕呢。”
祖筠听不明白:“若说是为了庄懿娘娘有冤,既追封了皇后,又封了太后,怎么都该心安理得了。”
“安他自己的心,得那些大臣的理,只不过是没人戳破他们罢了。须得有个人时时刻刻告诉他,他不替亲娘报仇,亲娘身在彼端,却是抱恨终天。老身算是帮他渡劫,修过这一关,自己也做做好人。”
“那”祖筠小声问道,“这是要渡到什么时候才作数?”
杨太后放下手中书,仔细琢磨了一阵,祖筠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没多久她复把书端起来说:“总要到老身该得的都回来才行。”
祖筠明白她指什么,劝道:“只怕共掌军国大事会遭群臣反对前些日子不是契丹使者拿了章献娘娘遗诏都没用吗,现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杨太后默然不语,她仍不晓得赵祯是怎么在九月初七便得了庆州的消息,过了半晌,才说:“还有个办法,眼下只能赌它一赌。”
另一边辛夷到了左教坊①,见菊三四正往外走,忙迎上去喊:“师父,徒儿回来了。”
菊三四瞪她一眼:“一中午不见又去哪里野?”
“还能去哪,只有那边找我才敢离开。”说着,辛夷掏出两个瓷瓶塞到他手里,笑说,“娘娘赐的地仙煎,说饮了可令骨髓坚固,行及奔马。徒儿特意多要了一瓶,其实想着两份都是拿来孝敬师父的。”
菊三四拿起一个端详,只见瓷瓶通身用的纯釉,形制扁圆,宽口大腹,模样看来很易倒取。又有凹雕精琢弧纹,略描白梅暗花,因问:“这是什么瓶子,怎么从没见过?”
“记得是叫荷包瓶,这段日子才有的新物。”
菊三四拔开木塞,随即散出淡淡一股奶香,闻了闻隐约又似夹杂山药杏仁等物,像调上醇酒反复滋润过的样子,否则那气味不会出的这般快。他盖回去,却没收起来,反递还给辛夷说:“正好,你拿去给陈怜怜吧。”
辛夷全似没听懂,蹙眉道:“我可是听差了,平白无故给她作甚?师父竟不记得她如何待我,那日掐出的血印子,到重阳节的时候贴补了许多的云母粉才没叫人看出来。”再把头扭向一边,小声道:“徒儿可不去。”
“你敢不听话?”
辛夷咬了咬嘴唇,没好气道:“师父平日里凶是为我好,这徒儿知道,但今次要我去见她,可就是将徒儿往火坑里推了。”
见菊三四盯着她不说话,辛夷等了一阵,终是说:“好歹要给个说法才行。”
菊三四背手一笑:“重阳宴饮那日,想着你会在玉宸殿里头,我亦会在翔鸾阁准备戏文,多少能照顾你。不想后来你却分到了琼林苑,我本有些担心,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陈怜怜让你站到了最后面,她这也算是为你考虑了。”
“她也未必如此好心,若当真排舞,站最后面可也不受待见的。”
菊三四“啧”了一声:“总好过让你在宗室面前出丑。何况,你这才不满十岁,我不管太后娘娘以后准备用你做什么,你合不该现在就树了个恁老烦的对头。那陈怜怜是个泼主,还是这宫里极有岁数的,急眼时候怕是得真的主子来了才能压下她,你何必惹这辛苦?”
辛夷只能说好。
菊三四让辛夷跟紧他:“你这随我去右教坊那边,里面的声伎儿都叫着要结香火兄弟②,陈怜怜被请过去做主呢。”
“那又是什么东西?”
“对了,你入宫晚还没遇到过。”菊三四欲解释给她,但自己也说不清,只道:“好似就是呼男为女,呼女为男。怕是每年冬日抱团取暖做的戏罢,教坊这些女子互结为兄弟,再娶男子为妇,而自称为夫。”
辛夷笑说:“这不乱了套?若男子为妇,岂非以妇为夫纲了?”
菊三四道:“外面是夫为妇纲,教坊里面自然也是,只不过教坊里面的夫是女子罢了。你细想想陈怜怜,她于掖庭里面的官衔哪有小道情高,可谁也拿她没办法,是为何?”
“不是因为她入宫久了?不对小道情也短不过她。”辛夷深吸一口气,思索了一阵说,“莫不是因为教坊中得势的皆是女子?”
菊三四听了夸她:“你果真伶俐。我进宫也只早你两三年,但这些年右教坊那边总要做这个做得有模有样。听小道情说,这一套做了也没过十个冬天,行的亦是前朝旧事而已,我估摸着是章献娘娘临朝久了,才让这风气又起来。”
辛夷咋舌:“却不知那些被称为女儿的男子作何想了。”
菊三四笑道:“你去问问便是,不定你哄陈怜怜开心了,她还替你许个贤德‘媳妇’。”
辛夷不语,偷偷端详着菊三四的背影,心中却想:“我若娶妻,定要你与我牵巾才可。”念及此处,脸上不禁染了一层红霜。
菊三四没听见她回话,转身见她低着脑袋,问:“拿你打趣你不喜欢了?”
辛夷抬头看他,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这一看,脸上更热,半天憋出一句:“师父在教坊已经三年,有一日也会嫁作人妇吗?”
菊三四一愣,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才要回答,却听身后有人讥道:“哎呦,今儿出门看黄历,说壬午这一天和鸡相冲,我还想着宫里头哪儿有乱跑的鸡呢,这下还真碰着了,愣是个野鸡。”
①右教坊多善歌,左教坊多工舞。
②“香火兄弟”自唐代至清代皆有,唐崔令钦有“坊中诸女以气类相似,约为香火兄弟”。清孔尚任《桃花扇第五出》有“相公不知,這院中名妓,結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