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杨婠自称已经想好,尚馥芝笑说:“你却很快。”
杨婠轻拍她的手,使了眼色道:“你瞧我的。”
尚馥芝稍加思索,说:“那我也好了。”随即两人相伴上前。
杨婠写下:
雨浓秋冷。泽湄汀疃,褐枝寒井。如入深山,莓苔花谢,空馀残岭。
恐无语对眉青,乱红藻、浅水浮影。怜爱时时,不如昨夜,一羹桔梗。
尚馥芝写下:
论色芙蓉而已,魏紫姚黄难比。暗减翠菊香,枉添妆。
莫妒佳人纤体,骚客神恭下笔。何人拟疏狂,是赵郎。
杨太后先看杨婠的,说:“虽用词凄然,尽是褐枝,寒井,花谢,残岭,但后面又起了宽慰之意,将思妇寄情化作一番感念,倒也不煞节日风景。只是未有深意,算不得佳作。”
连溪芠在郭颢蓁身边,掩嘴悄声道:“我说倒是别有深意。听说前些个尚馥芝没去请安的日子,她的穆清阁里面都空了,后来官家突然又赐了一堆钗妆首饰给她,什么‘昨夜桔梗’,这词倒是写给姐姐看的。”
郭颢蓁白了她一眼:“既是如此,你兹当不知道便可,还说给本殿听作甚?”
等杨太后再看了眼尚馥芝的,问道:“你是觉得芙蓉比这牡丹翠菊都好了?”
尚馥芝说:“花之一事,无非人定罢了,哪个招人喜欢,哪个自然就是好的。”
杨太后点点头说:“我却喜欢幽兰,独自生深谷,何必争抢。”
匀婉听见,心中一阵不屑。
想到此处,郭颢蓁却提起她:“苗才人是不是抽到的寒兰,可做好了?”
匀婉早就想好了,只是不愿在这争执时候出来,便说:“妹妹不识得几个字,抽到的是《西河》,一百五字的慢曲子,须多思索一阵才行。”
郭颢蓁说“不碍的,你慢慢想”,又转头问连溪芠:“她们两个都好了,你怎么还不行。”
连溪芠正了正身子,对郭颢蓁挑眉而笑:“我写出来,比她们都好,得有这俩人刚才的词抛砖引玉才行。”说完,挥笔而就:
绣鞋炉暖金丝帐,半杯心怀荡。几分秋色几分愁,浅上双颊漾。
肉红秾李,葱郁波浪。木藤生根处,使君子赖两枝芽,绿船砖花滉。
写完,还心满意足说:“我这是走冯正中的笔调,韵婉合致,读着轻快。”
杨婠掩嘴一笑:“读着轻快是韵脚和曲律的事。”
尚馥芝发出“啧啧”两声:“怎么都是‘荡’啊‘漾’啊‘浪’啊‘滉’的,不知道心里有多少浪荡劲儿呢。”
杨婠则故作正经:“这不能怪她,使君子本来就是个依木而生的花儿,最没贞性,她自然是极明了的。”说完,实在憋不住,又扭头痴笑。
杨太后皱眉道:“咱们填词本就是图一乐,你何必非要自比前人,只成笑话。”
说得连溪芠也不敢反驳了。
忽然,惜墨说:“娘娘,香快烧尽了。”
杨太后转向俞馨问:“你拿到的是‘渔歌子’而已,快快出来写。”
俞馨说:“是好了,但只有一句,想着要不要写双调。”
杨太后让她先把一句写了:
梅下花奴入桂宫,谁家偷结蒟橼浓。龙骨翠,雁来红,孤椽半掩水漎漎。
郭颢蓁说:“只有一句也太少了,还是想一下下面的吧。”
匀婉觉得正是时候,出来说:“《西河》好了。”随即洋洋洒洒写了一篇:
城南月。暗生细蕊无主。一身窈窕谁须知,孤芳难侮。枉然菊苦又梅酸,老竹欺我清骨。
杨太后说:“好一个菊苦梅酸,这可比上面‘魏紫’一句清傲多了。”
尚馥芝虽不同意,又挑不出毛病,只能往下看:
金琅轩①,梨园鼓。露台观斗龙虎,玉宸殿后二十峰,悉归洞府。夜深玉桂过墙来,照起万里冰土。
杨婠说:“露台一句,倒很有宫中应该的气度,只是转的有些硬。”
郭颢蓁则道:“但玉桂过墙,却又与城南月呼应了。”再往下:
惊泉乱扰溅雪乳。水幽寒,冤煞鹦鹉。飞入莺啼兰谷。莫争兰香在花不在叶,叶落安能花自处?
杨太后叫好,说:“古人说兰香在叶不在花,今人却只夸花香。不知《东皇太一》篇有‘蕙肴蒸兮兰藉’一句,说得就是兰叶是与蕙草一样的香草。这一句倒是又替兰叶正名了。”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
悄摸摸的,不知何时俞馨也把下一句写了,等大家说完匀婉的,她才又拿出来:
栀叶辛夷扰雪松,几枝又曾为君穷。新芽断,旧根融,残胚剪去尽淙淙。
杨太后说:“上一句十分恬淡,怎么到了这里又落了凄婉。”
又往香炉望去,惜墨道:“还剩下一点。”
郭颢蓁便笑问赵昶凝和李迪王鬷家的要不要也来填词助兴。
李迪王鬷家的都说没有这个本事,赵昶凝看着又少了这个心思。
谈话间,有内侍过来说琼林苑那边出了点乱子。大家问怎么了,内侍说:“方才琼林苑安排宗室观舞,有人唱错了段子,所幸下面吃酒的没人瞧出来。”
赵昶凝听了,拉着杨太后问:“辛夷不是在那边,难道又是她?”
内侍说:“禀魏国公主,是个歌板色,教坊的都知已经赶去问话了。”
杨太后问:“唱错什么段子这么大的事,等重阳节过了处理不就得了。”
内侍答不清楚。
杨太后又问:“仙韶院小儿队表演完了吗?”
“已经完了,下午就不用小儿队的表演了。”
杨太后“嗯”了一声:“你等下回琼林苑,到小儿队去寻一个叫辛夷的来,我有话问她。”
内侍得令退下。
郭颢蓁等内侍离开,说:“娘娘,咱们再去华景亭赏菊吧。”
众人便又往那边走。
赵昶凝还是伴在杨太后身边,说:“既然已经无事,叫她来陪你我说话也好。”
杨太后笑说:“我就是见你惦记她,才叫她过来。听说你近日都心情郁结,我也很担心。”
赵昶凝叹气道:“我就是日日想着那天辛夷中邪的事儿,越想越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这鬼说得话,像是你我的旧识。”
杨太后劝说:“鬼说得话,既是鬼话,鬼话你又何必当真。”
赵昶凝听了,似是想开了些许,说:“你这么说,我确实有些傻了。”
后面杨婠尚馥芝走一起,也聊着。
尚馥芝说:“那个农妇的女儿,不想今日却出尽了风头,平时悄没声的,小瞧她了。”
杨婠心里也觉得匀婉似有些不同,嘴上却说:“她悄没声的,不就躲在薰兰阁里面看书吗,再写不来东西,也太没用了。但论姿色,她却不及你一半。”
尚馥芝皱眉道:“这可难说,她极少打扮,女儿家稍稍捯饬一下就很大不同。我瞧她眉眼间,也有些风韵。”
杨婠笑道:“官家封她才人不过是因为齐国夫人的关系,你竟然还这么上心。”
“也是,姿色她不及我一半,论学问,琴艺,丹青,定也及不上你的。”
杨婠淡淡一笑,说“可不是”,眼睛却朝匀婉瞄去,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①张衡有“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金琅轩是传说中的仙树,果实似珍珠,比喻圣洁美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