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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向死而生】

    镜炴国的皇宫已经在多次冲击中变得疮痍满目了,被狼烟熏成黑色的残垣断壁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林夔止依旧走得很慢。

    这个国家的皇太子都已经死了,除了晅武侯困守的议事殿之外已经不可能出现敌人,他没必要担心哪里会突然射出一只暗箭之类的突发情况,那就慢慢走,慢慢看吧,这个场景自己好像经历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一步又一步,镶嵌着马刺的铁靴踩在碎石上发出锵锵的回应,在无人的巨大宫殿中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越发显得孤寂空旷。头顶上那颗寒星像天幕上一个丑陋的破洞,冷漠地悬在那里,没有变过一丝一毫。

    “将星坠,大将死”,这句话是先贤留下,不会错的。既然星星没有掉下来,那么父亲一定不会有事。只要顺利完成攻破镜炴国的任务,带着镜炴国君的人头去新帝的面前,他就无话可说了。“林家没有反心,上将军林起没有结党营私”,这一句话他不知道跪在金殿上重复了多少次,如今再加上数十万条人命,是否能变得更有重量一些呢?

    因为源自同样一部礼法,这个国家的宫殿规格其实与俞国相差无几。转过石榴红色的宫墙,途经御史台、国子监,再走过平整广阔的宫门,往里跨越金水桥,宫墙脚下,衣香髯影的宫人不见了,藏书阁前,赋诗作文的士子也没了踪影。直到大门紧锁的议事殿出现在眼前,远远望去窗棂内一片漆黑,毫无声息,若不是他知道这个国家的最后力量困守在殿内,一定不会认为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还有活人。

    林夔止突然感觉到一种浓浓的无趣,他懒得再看这个注定要在日出前破灭的地方一眼,可转身离开的瞬间,旁边废墟中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出来。”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可那砂石碎瓦里爬出来的人影让他的眉梢微微跳了两下,最终还是放开了刀。

    套着明显不合身的男装,一头鸦羽似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散在肩头,身材娇小的少女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五六岁,清秀小脸上涂满了灰尘,却掩不住她右眼下面有一颗红色的小痣,看起来宛如泣血。

    “你是里面的宫女?”林夔止上前了一步,蹲下身来看着趴在地上满目惊恐的她,“沈承义纠结宫人突围的时候你躲起来了?倒是个聪明人。”

    少女吞咽了一下,声音颤抖“皇太子,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死了。”林夔止漠然地看着她脸上出现了绝望的神情,那种深切的哀恸不似有假,看来这镜炴国的皇太子倒是个颇得人心的。他看着少女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十个手指在一地残破的瓦砾间抠出血迹,却死咬着牙不愿发出哭嚎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点微笑“我可以让你去帮他殓尸。毕竟他是你们镜炴国的皇太子,样子太难看的话,有失体统……”

    话音未落,少女猛地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朝着林夔止的喉咙刺去,可他身上的铠甲出自俞国安京都最好的工匠,那把镶嵌着宝石,装饰作用远大于实际功能的精致匕首在他的铠甲上刺出一溜火花,最后凄惨地折断在甲叶间。

    “啊啊……为什么……”眼泪终于从她漆黑的眼睛里落下来,“你为什么要来镜炴国?为什么要杀掉所有人?”

    林夔止稍微动了下身子,那半片压根就没有划破他皮肤的匕首就落在地上。拿在手里了才发现这柄小匕首倒是挺锋利的,像是常常擦洗保养的样子。一介宫女怎么可能会武,还常年随身带着宝石匕首?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去强硬地拉起了她的下颌。

    “你不是宫女,是从议事殿里逃出来的。”他用的不是疑问句。

    少女的眼睛里一下迸发出烈火一样的桀骜和愤怒,她打掉林夔止的手,龇着牙低声怒吼“我乃镜炴国青鸾王之女,敕封景阳郡主沈金乌!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兵丁而已,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

    出乎意料地,林夔止发现自己对这个少女生不出多少杀意来——看呀,多有趣。她现在依旧怕得要死,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着,可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愤怒,好像被人轻视是比要她的性命更难以忍受的事情。

    她的愤怒太认真了,认真到他不得不把头盔摘下来,向这位跌落在泥泞里的贵女按刀为礼“俞国上大将军林起少子,御封宣威将军林夔止,见过景阳郡主。”他对呆滞的少女挑了一下眉,“我不是营里的大兵。”

    “你就是林夔止……?”面前的少年将军脸庞俊美,银发如雪,她躲在议事殿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幻想过很多次怎么斩下敌军大将的头颅。在她的想象中,“林夔止”一定是个满目贪婪,肥壮丑陋如同野猪一样的恶鬼,绝不会长成面前这幅样子。

    “上大将军遭受不白之冤,我要救我的父亲。”林夔止站起身来,抽出腰侧的凤舌长刀,“为了救他,我必须来镜炴国,杀掉所有人。”

    景阳郡主愣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凤舌刀冷冰冰地贴在肌肤上,只要轻微一用力就能要了她的命,可她却在冷笑“这样说来,你确实有苦衷。俞国的上大将军林起是个人物,你为臣为子都该为了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当然也不吝于跨越千里,将镜炴国付之一炬。”

    “呵呵呵。身上背负了数十万人的鲜血,你也经历过无数个煎熬的夜晚吧?林夔止,你那头枯骨一样的白发就是证据。你没有发疯,坚韧的意志让我佩服。可是!你该记住,智者无忧,勇者无惧,但无敌于天下的却唯有仁者。你真的能用‘杀人’来‘救人’吗?”景阳郡主的笑意越发古怪起来,“我会在地狱里看着的。”

    任何事情牵扯上了生死存亡就变得非常的没趣,林夔止本来觉得她的表情一会儿一变的非常有意思,可是当她闭上了眼睛等死的时候就索然无味了。

    现在的镜炴国,刹迦皇都乱成了一锅粥,夔龙军的一锋和三锋合兵一处正在不断的挖掘他们赖以生存的银矿,海路的军队也已经快被二锋逼上绝路了。戴流生将军屯兵于灵州,听说会留其子戴仲一直远远地监视着动向,这样的一个国家,显然已经不可能有复生的希望。

    凤舌长刀在他手里漂亮地挽了一个刀花,“唰”地一声就入了鞘,少女疑惑地看向林夔止,却听他道“你对我笑一笑,我便不杀你。”景阳郡主听完就暴怒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可他连退后一步都没有,任凭发了疯的少女一拳一拳地往他的铠甲上砸,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的,你对我笑一笑,我便不杀你。”他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你不想活下去吗?”

    景阳郡主如被抽去了脊梁一样软了下去,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来。她哭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蒙蒙亮了,她抬起脸,对身前等待许久的敌国大将露出了明媚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