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号,德国柏林,晴,希尔顿酒店,往生剧组电影杀青宣传发布会最后一站。
“他们来了,该干活了。”
新来的女同事似乎不太喜欢烟味,作为一位老烟民,他还算自觉,将吐出的烟雾用手掌扇开,避免遭受女孩的白眼,虽然老记者没事都喜欢吧嗒一口,只要她继续做这份工作,就迟早会习惯,但他希望,这份习惯来的晚一些。
好人的觉悟总比坏人高。
烟头扔进随身携带的烟灰缸,随手摇了两下,像是孩子在认真听糖罐里还有几颗糖,最后抿着嘴,将烟灰缸放进马甲胸前的口袋中。
相机开机,重新对焦,调整明暗色彩,对准行驶而来的车队,快人一步,抢到最合适的位置,脸庞贴近相机,紧闭一只眼睛,皱纹瞬间隆起,只有快门声持续响着。
车队驶来,清一色的迈巴赫,卡米亚作为奔驰性能车设计工程师的女儿,缺什么,也不会缺豪车。
偶有听到消息的粉丝早已翘首以待,直到车队停在路边,主创人员全部下车,欢呼声便响起,当然,这份欢呼,暂且只属于卡米亚一人。
“真风光……”
女同事年纪不大,对于卡米亚的好感不浅,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卡米亚的方向望去,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崇拜,又像是幻想。
“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这么风光的场面,现在你该做你的工作了汉娜,除非你想回去被主编骂的狗血淋头。”
在她的幻想中,她不应该是看客,所以这句话多少会惹人厌了些,但她也没反驳,拿着长筒麦克挤进人群,希望重新找一个好位置。
照片的感觉不对,他放下相机,查看了刚才拍摄的照片,暗了些,重新调整好光线,顺便吃了块口香糖,他望向女孩,她只站在了第三排,其实她完全可以再往里挤一挤,但她选择了留在原地,他没说话,只是发出咀嚼口香糖的声音,重新举起了相机。
……
宣传发布会共十七站,遍布欧洲九个国家,亚洲没去,华夏不能上映,曰本和汉国排片比较少,不值得跑一趟,所以陆泽要想重新在国内出席活动,还需要在等上几年。
由于宣传费用比较少,行程多多少少排的有些紧,二十七站在二十天内完成,每天他们不是在面对记者,就是在天上待着,如今到了最后一站,即便是卡米亚的家乡,大家也没那个体力打起精气神。
一眼望过去,一帮人垂头丧气,提溜个脑袋乱晃荡,满脸的抑郁,还真不像参加电影发布会的剧组重要成员,反而像是过来奔丧的死者家属。
一群人没有依次入场,直接扎堆往里走,连红毯这个发布会的大项目都被省略了,简单拍了几张照,在幕布上写了签名,在记者诧异的目光中,这帮人只用了五分钟,就把其他剧组能拖上一个小时的工作给做完了。
当记者与受邀来宾全部入席落座,陆泽一行人也站在会场门外静静等待主持人通知大家入场。
这时,陆泽抬头,望向舞台上的荧幕,虽然已经不是第一场见到往生的海报了,可那股子悸动还是会随着目光所及之处在内心升腾。
这份海报虽然是加急做出来的,却令剧组所有人员感到了惊艳,海报整版篇幅以黑白色为主体,上半部分为黑色,下半部分为白色,以人物和景色进行分割,像是天空和大地倒置过来了一般。
人像与建筑却是深灰色的,在黑与白中足够显眼,又不是那么的突兀,人像排列前大后小,标准的角色主次排序,陆泽和卡米亚站在最前端,直立面向海报外的观众,面容无悲无喜,只是直勾勾的凝视着众人。
这张海报出色的点在于,黑白色的倒置,透露出了点点的电影内容,同时画师在光线运用上选择了非自然光的折射角,也就是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的光线角度,类似于鬼片中常用的灯光手法,从下往上给人脸打光一样,给观众一种不安和压抑感。
不出所料,嘉宾们在第一眼看到海报后,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离大门最近的几位嘉宾之间的交流,陆泽站在门外,多多少少能听见一些。
“海报看上去有点……压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果然新电影的内容又是那种压抑的情节,本来我还想带孩子去看看,现在……算了吧。”
“真不出我所料,米奇泰勒常玩的调调嘛,我已经习惯了,这次是报社叫我来的,不然我才不会给这种看完会压抑好几天的电影贡献票房。”
“谁说不是呢?”
虽说欧美一直是文艺电影的主要票房来源,但你要相信,其实欧美的大部分观众也不喜欢这种电影,在不喜欢找虐这件事上,全世界人民的态度都出奇的一致。
“那么,现在有请往生剧组的主创人员上台回答大家的问题,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掌声鼓励。”
主持人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手掌指向门口,随后带头轻轻鼓起了掌,排头兵米奇整理了一下服饰,轻咳两声,大步流星走上舞台。
不出意外,在英国时,媒体最关注的是米奇个人,而来到柏林,这个卡米亚的主场,记者自然想在卡米亚身上挖点料。
一时间,提问的重点并没有放在电影本身,而是围绕着卡米亚的生活展开,什么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画作啊?为什么会重新回到演艺圈啊?将来有什么打算之类的。
毕竟是本土明星,再加上卡米亚如今阔别影坛六七年后首次回归大荧幕,米奇等人给足了时间让记者和卡米亚进行交流,不过气氛多少会有点尴尬,总是客场作战的陆泽如今也只能庆幸桌面上矿泉水摆放了不少,不然还真不够他喝的。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记者的问题重新回到了正轨,围绕着电影本身展开了探讨,只不过……有卡米亚在场,陆泽还是闲的发慌。
“当然,这次选择继续拍戏确实是因为米奇写的剧本打动了我,老实说,我从五岁开始拍戏,扮演别人占据了我已走过的大部分时光,时间在不断消磨着我对电影的爱,直到我二十七岁时,我发现我对电影爱不起来了,我乏味了,就像我对嘿咻没有感觉一样,直到米奇找上我,看到剧本后,我头皮都在发麻,直到现在,我也不敢保证这部电影重新焕发了我对电影的爱,但那时候,我的意识就是在不断告诉我,我想演她。”
“这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团队,和他们合作真的不要再愉快,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米奇、克沙、卢卡斯、陆泽,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对电影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尤其是陆泽,和他合作后,我才发现我的演技确实还有提升的空间,而且空间大到离谱。”
这并非是谎话,但记者朋友们却把卡米亚的话当成了对陆泽的过度赞美,有些不以为意,只是抓拍了一张陆泽尬笑的照片。
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结束,陆泽说话不到二十句,不算少,至少比老门家两兄弟说的多,但对于男主角这个身份来说,确实有些寒酸。
发布会的最后一个环节,由米奇发言,拿起麦克对台下众人轻轻点头,顺便隐晦的提了提自己的裤子。
“原计划是今晚八点,第一版预告片上线,但想来想去,既然来了,就先让大家看看,也方便大家快人一步写个专栏,对大家都有好处,感谢各位媒体对往生剧组的支持。”
这个消息对于记者来说算是个意外之喜,即便只是快别人几个小时看到预告片,这几个小时也足够他们率先写出一份稿子,多拿一点奖金了,瞬间,台下的掌声大了许多,也真心实意了许多。
灯光关闭,只有壁灯亮着,不至于让来宾过于惊慌,主创一行人下台,在第一排落座,安静望向了屏幕,预告片开始。
……
“曾经,我们相信自己可以免于这人间疾苦……”
屏幕黑暗,白字浮现,气泡音男嗓轻轻呢喃,随后引擎声逐渐靠近,屏幕渐渐亮起,画面像是在清晨,又似乎是在日暮,淡蓝色滤镜透露出一种冷静,又忧伤的风格,一辆深蓝色老福特沿着海岸线,从道路的尽头驶来。
钢琴声伴随着小提琴,不带有一丝激昂,旋律像是无止尽的旋转楼梯,让听众思维不断盘旋,却由逐渐上升,抓耳,又压抑。
“所以我每个月该还多少钱?两千四百一十九镑?”
烟草在指尖燃烧,指尖在车窗上迎接海风,风吹不动手指,可烟草却在加速燃烧,化成灰烬,被风吹散,沿着手臂奔跑,随后被车辆超过。
电话挂断,手机被扔在副驾驶座位上,在柔软的海绵上弹跳两下,随后不再挣扎,安静的躺在那里。
烟蒂被满是胡茬的嘴唇最后深情一吻,随后被毫不犹豫的扔出窗外,镜头没有再跟随车辆,而是向下移动,关注着烟蒂,它在柏油路上滚动两下,明亮的火星逐渐暗淡,突然被随后而来的车辆压扁。
……
“用虚伪的情感维持着家庭,家庭用虚伪的情感,来温暖我们……”
音乐的旋律开始复杂,却依然盘旋,上升,屏幕暗淡,又再次亮起,照亮屏幕的,却是一把尖锐的刀,在婴儿的头颅之上,颤抖……
跳剪,镜头内出现女人的脸,面无表情,望向刀尖,看似平淡,可捏着衣角的手掌却用力到变了颜色。
呼吸……沉重,不住的颤抖,握紧刀把的手指开始充血,屏幕闪烁,暗淡,又亮起,又暗淡,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灯。
一滴水,掉落,砸在婴儿的脸上,他仍在睡熟,不知道危险,镜头向下,在婴儿红润的皮肤上,水滴滚落,被枕头吸收……
……
“我们深知,我们只是普通人,事业不会成功,家庭不会和谐,理想……永远不会实现。”
身躯被用力推在书架上,砸倒了大片的书籍,他弯下腰,双手颤抖着,慌乱的捡起书籍,重新归放在它们原本该有的位置上。
第二次弯腰捡起书籍,没等起身,他迎接了第二脚,跪在地上,捂着腹部,仍想继续收拾书本,最终,支撑他不贴于地面的手臂剧烈抖动,他倒下了,蜷缩着,不敢滚动,刚捡起来的书本又掉在地上,铺散开,被从窗户外闯进来的风吹动。
书页滚动,哗哗作响,这是本新约:约翰福音,被吹散在某页,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在十字架上流淌,不……这血是他的。
镜头向下,停留在书本上,血液流动,流淌过耶稣,流淌过十字架,最终横向流淌在字符中,像是给这句话加了一条鲜红的标注。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
“当维持家庭的虚假情感变为真心实意,它注定会成为一切痛苦的开始……”
曲子开始激昂,仍不断盘旋,小提琴带动着情感,台下的观众渐渐把手握紧了,最终,情感在此爆发。
“杰森!或许我可以帮助你!杰森!你在学校到底怎么了?杰森!”
他敲着门,脸上挂满了担忧,他开始衰老了,就像其他父母一样,或许是他不停的追问惹毛了杰森,所以他愤怒的推门出来,与父亲对峙。
“所以呢?我出来了,所以呢!所以呢!”
“什么所以?”
“所以你能帮助我什么!我看上去像是需要帮助吗!我脸上在写着救我吗!还是让我学会像你一样,生下来就开始抱怨生活的糟糕?如果我都没办法救我自己,那还有谁能救我?可是……我不能,我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他拽住父亲的衣领,脸色通红,咆哮着,一用力,泪花也偷偷跑了出来,最终,他没了力气,缓缓向下跪倒,躲进了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跳剪,她靠在门框边,看着父子俩,呼出一口气,用力的腮帮子都跟着鼓起,最终,望向窗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镜头向下,泪水在指尖流淌,慢慢的,在皮肤上蒸发。
……
“生来一人,死也一人,尽管我们在这里,事实上是被完全封印在了自己的躯壳里。”
安静的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老人双手叠放在小腹上,面容中带着些许的期待,侧头,对玻璃窗外的众人微笑着点点头。
白色的毛巾覆盖在脸上,枕头慢慢刺入年迈,且充满褶皱的皮肤,粉红色的液体在软管中缓缓流淌,渐渐的……进入血管。
安静……
半分钟后开始产生反应,他扭动身躯,却被限制在了铁床上,手脚被束缚,他坐不起来,他开始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四肢,把铁床砸的咣咣直响,开始抽搐,手脚拧到畸形,白毛巾塌进去一个坑,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只是张着嘴,渴望吸进来哪怕一点点的氧气。
最终,安静……
画面再次黑暗,不再亮起,只是白色的字迹再次变换,这烟嗓男声最后一次开口,像是感叹一样叹了口气。
“悲哀啊……”
最后一次画面变换,已经不再有任何声响,就连音乐也到了尾声,而此刻,整个会场内,也安静的有些吓人。
“往生,二零二四年,一月一日,正式上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