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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胭脂

    赵熙行一时间拿不准该先把脚放下来,还是该先说一句何人放肆,那女人倒是迅速的垂头敛目,规规矩矩的下拜。

    “婕妤杨氏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觉得更尴尬了。

    嫔妃?他老子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东宫?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储物阁,冷不丁的跟麻雀似的冒出来?

    赵熙行的脑子正在飞闪,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从游廊门外来,朝那女人去:“杨婕妤,第二批礼到了,请您过目。”

    “按照吕氏呈上来的折子,第二批一共是八十八件,诶,先放那儿!你们几个,去帮着婕妤清点!”旋即,是内侍的声音,从东宫里面传来。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赵熙行看了眼自己的肿脚,一个激灵:“都给本殿退下!!!”

    两边人听出是东宫的声音,虽诧异堂堂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毕竟没谁有胆多问,脚都还没踏进来,便作了鸟兽散,那女人也要跟着退下,被赵熙行叫住。

    “婕妤留步。”赵熙行趁这空挡,已飞速的穿好了鞋履,站得离那女人老远,跟避洪水猛兽似的。

    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就算位分不高,他也不能像呵退宫人一般呵退她,再说封个口什么的,他也得把圣人的皮扯好了。

    “妾什么也没看到,殿下不必烦忧。”女人主动道,低着头,又自己轻笑了声,“怎么每次碰见殿下,都是不寻常的景儿……”

    赵熙行眉尖一蹙,忽的想起那个撞见他爬树的婕妤:“……从后门出来的婕妤?”

    杨胭眸光微黯,但还是点了头,赵熙行脸冷:“嫔妃怎会出现在东宫?”

    “潭洲刘氏的大人进京,向安邑吕氏下聘,也从江南给圣人,皇后,和殿下带了礼,都是南边一等一的好东西。这几批,便都是刘大人献给东宫的了。只是皇后怕刘家的奴才没进过宫,笨手笨脚的,遂令嫔妾来东宫帮忙清点,交接,留个眼。”杨胭解释。

    赵熙行冷笑:“呵,宫里这么缺奴才?”

    杨胭咬了咬下唇,语调苦涩:“皇后之命,何敢不从。”

    赵熙行想到上次吕氏来拜见刘蕙,杨氏被勒令从后门出,恍然。由着些见不得光的流言,皇后刘蕙于公于私,还真是做得明显。

    刘仁进京,下聘吕氏,刘蕙特意让杨胭知道,来经办献礼,特意让她再碰见刘仁,萧郎陌路,特意让她瞧瞧一双璧人,满宫贺喜。

    嫔妃被使唤成宫女,踩踩身份都算轻的,某些方面的试探和警告,才是刀刀往心尖上扎。

    赵熙行叹气,后宫的事儿,历朝历代都没清白的,倒是刘蕙的做法不无道理,长痛不如短痛,断干净了才不痛。

    “你已经是我父皇嫔妃,一心一意侍奉天子,方是今后的正道。”赵熙行想起密探回报,那些光是听都觉得美好的流言,多话劝了句。

    杨胭自嘲的笑笑,侍奉天子?自打去岁冬进宫,她第一次承恩晋封后,她就再没见过赵胤了,连天子的脸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赵熙行不便再言,转身离去,余光见得一溜刚才被宫人落下的礼,十几个官皮箱,寒声:“刘仁既然要娶吕氏了,就该想想今后怎么修身齐家,造福百姓,而不是心思都花在送礼上!礼全部抬回去!让刘仁充作江南水利的资赉!”

    杨胭连忙要去吩咐宫人来抬,却又听得男子一声:“等等,那红红的是什么?”

    杨胭顺着赵熙行目光看去,有个已经打开准备清点的官皮箱,里面是巴掌大的雕花小奁,几十种深浅不一的红,凑一堆好看得紧。

    “胭脂,应是刘大人带来的江南好物,献给东宫内眷的。”杨胭解释,然而赵熙行下一刻的举动,惊得她半晌不敢动。

    缃袍男子竟然弯下腰,修长的指尖打开一个个奁子,瞧瞧,闻闻,拈拈,认真挑选起来。

    这可是圣人啊,除了唯一那位良家子,连身边宫女的脸都记不住,还闹出以为女子眉黛涂的是煤灰的笑话,如今却饶有兴致的在挑胭脂?

    “诶,你过来,帮本殿挑挑,哪个好啊?”赵熙行转过头来,招呼杨胭,眉间有些犯愁,两手攥满了胭脂奁子。

    杨胭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确认:“殿下您是……想送给良家子么?”

    赵熙行摸摸鼻子,又冷了脸:“怎恁的多话?你来自江南,自然识货!本殿瞧着这些红色都一个样儿!”

    杨胭憋住好笑,依言帮了忙,不多时选中一奁:“殿下就要这个罢,扬州脂粉,最负盛名,这种万金红应是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西周闺中正是时兴呢。”(注1)

    赵熙行左看看右瞧瞧,实在没觉得和其他有什么不同,但女人的事儿,他选择相信女人,遂接了放进荷包里,命人把剩下的礼还得退回去。

    杨胭看着被外面传的青面獠牙的圣人,那般耐心又郑重的挑胭脂,选好了还如释重负,似乎已经想到美人面嫣,眸底提前就蓄满了笑意。

    郎艳独绝,东宫殿,这一刻,尤其好看到惊心动魄。

    杨胭的目光有片刻的舍不得移开,这样的笑,她也曾拥有过。

    ……

    “胭儿,你看,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我看别的姑娘都追捧,也就给你买了,只是不知这个颜色你欢喜么。”

    少年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胭脂,一奁十金的雕花奁,竟成为他一袭白衣间,最华贵富丽的点缀。

    她看着猪肝红的颜色,傻眼,但此后月余,任凭别的姑娘怎么笑,她也抹得日日欢喜。

    再后来,戴春林香粉铺的胭脂被他成箱的送进帝宫,白衣的少年平步青云,满身金缕。

    ……

    杨胭看向重重叠叠的宫墙,那么高,那么远,衬得她渺小如蚁,也衬得她如在茔中。

    果然是踏进帝宫那一天起,她便活着也如死了。

    三月中旬,沈圭出灵。沈府设了灵堂,白幡如帐,街角巷头却冷清到可怕。

    没人敢来吊唁,叛国的大罪,沾上就是连累冤枉命,何况如今风头正紧,边疆战事吃败,百姓们都还骂着沈氏,谁又分得清黑白忠奸。

    这晚,就是出灵的最后一天了,明早沈圭的棺椁就会移出沈府,下葬。

    纵是早春,晚风却吹得心凉,哭声都被刻意压低,合着被风吹得飒飒的白幡一起,呜呜咽咽的颤,听得人喘不过气来。

    程英嘤带着帷帽,遮面纱放下来,不仔细辨是认不出她的,她此刻站在灵堂门口,旁边还有沈钰,都焦急的往巷子口瞧。

    注释

    1.戴春林香粉铺: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扬州画舫录》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来源:搜狗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