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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愿

    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瞬间静止。

    山呼千岁之后,周遭重新安静起来,能感到所有人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喘,空气里有天家特有的肃穆和庄重。

    静得程英嘤觉得这世间就剩下了她一人,她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她扯下红盖头,伸出一根指尖,想去撩开面前轿子的红帘子,可指尖碰到帘幕,又迟疑的滞在空中,她好怕是自己的幻听,临了一场空。

    “平,平身。”

    这时,轿子外传来威严的一声,是拿着架子的,是好听的,中间有一处断裂,似乎是太过匆忙,短短的两个字都喘不上气。

    “谢皇太子殿下!!!”又是一阵山呼千岁,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惊疑。

    程英嘤无比确定了,是他。

    然后浑身的力气都涌了上来,凝滞在半空的指尖掀开帘子,程英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他,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在轿子前方三十步,挡住了迎亲队伍去的方向。

    他正看着她,越过跪拜的百姓和俯腰的群臣,漆黑的眸子里有波澜,扰乱涟漪。

    原来骑高头大马而来的,不是新郎官。

    程英嘤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有那么片刻看呆了,来的也不是乘风郎,而是东宫,这个国的皇太子。

    全幅仪仗,赵熙行竟然带来了皇太子的全幅仪仗。

    他身后跟着以江宁织造曹惜礼为首的江南官吏,从大到小乌泱泱的,全部着官服戴乌纱,垂手肃立,执朝堂面君礼,两旁金吾卫鳞甲饰缃,刀戟雪亮,并江南各道驻扎守军,前设虎枪六,后设豹尾枪八,宫女内侍擎羽扇提香炉,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后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弓矢乐器香炉等(注1),能看出来是凑自江南行宫,和帝宫制式略有不同。

    这番仪仗盛大正式得,街道都拥挤起来,天高皇帝远,远在江南的臣民哪里见过盛京的威风,一时都吓得腿肚子打颤。

    至于骑在马上的赵熙行,更是从头装扮到了脚。

    金冠,朝服,缃袍煊煊,代表着一国储君的权势和尊贵,将夕阳的日光都映得辉煌,玉带,权印,御剑镶宝,旁边还有一个尉官捧着玉盘,盘中是册封皇太子的金册。

    人靠衣装,这一身能把朽木都捧成宝。何况姓赵这木还不朽,乃是一根天容玉色清隽如玉的神仙木,那就真的是能把凡人的魂儿都看丢了。

    “东宫为什么会来江南,那么远,他不是该在盛京监国么?”

    “对呀,还拦了家主迎亲的轿子,这是公然找钱家的茬哩。”

    “哇,那就是东宫啊。圣人东宫,今儿终于开了眼界,长得真好看。”

    “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你以为如何人物,才当得起独绝二字?”

    人群的窃窃私语跟蚊蝇似的,嗡嗡到处都是,尤其是小娘子们,脑袋的安危也不管了,偷偷拿眼觑赵熙行,跟蚊蝇黏上了麦芽糖似的,粘上就扯不下来。

    程英嘤跨出轿子,俯身,戳了戳最近的两个小娘子。

    瞧东宫瞧得脸红的小娘子们抬头,眨眼,大惑不解。

    “我的。”

    程英嘤朝前方的东宫努努嘴,然后起身,一把摘下头上的囍冠,向他跑了过去。

    她能听见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余光能瞥见各种脸色,有震惊的谴责的鄙夷的谄媚的,反正没一个好,她收回视线,跑得更快了,穿过迎亲的队伍,穿过最前方红衣的钱幕,到他跟前。

    是了,这一次,当着天下人的面,她想由她来,向他而去。

    赵熙行翻身下马,抚平缃袍的褶子,伸出手,将女子拉住,下意识要把她往怀里带,又倏忽意识到周围的人群和臣子,遂清咳两声,松开手,和女子相对而立,藏在宽大宫袍里的指尖不停挠。

    心痒。

    程英嘤抿嘴一笑:“赵沉晏,你好大的架子。”

    “想给你最大的脸面。”赵熙行俯身道,带了微微的得意和夸耀。

    “劳民伤财。”程英嘤话是这么说,笑却愈浓,走进半步再瞧,忽的一滞,“……赵沉晏,你怎么敷了脂粉,学那女子?”

    说着,程英嘤就要伸手来碰男子脸,赵熙行连忙捏住女子指尖,瞥了一眼周遭:“这几日赶路赶得急,脸色不好看,遮一遮……小声点。”

    “不好看?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起皮相了?”程英嘤迅速的抽出指尖,一刮男子脸皮,“再说了,我图你图的是你的皮相?”

    赵熙行感受着脸上一点温腻划过,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搞得声势浩大,必须得端圣人的架子,什么都做不了,遂声音带了闷:“若是能让你图我的皮相,你的图多一分,总是好的。”

    “我是那般俗气的人?”程英嘤好笑。

    “我俗,是我俗气,我巴不得你每一根头发丝都图我。”赵熙行声音愈低,发腻。

    两人说着话,或许是月余不见,就是普通的玩笑话都说了一盏茶,满城的百姓官吏都被晾成了空气,尤其是迎亲队伍当头的钱幕,有个人跟没个人似的。

    “幕见过皇太子殿下。殿下驾临江南,怎恁的突然?也不差人告臣一声,臣也好准备接驾。”钱幕终于开口了,顿了顿,加了一句,“况且臣何德何能,劳驾殿下亲来贺喜,彼时臣一定为殿下亲手斟一杯喜酒。”

    程英嘤和赵熙行看过去,城中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着缃的出现,三个人,有两个人着了红衣,竟有了一种微妙的生硬感,无声的剑拔弩张,在秋风中开弓。

    赵熙行将程英嘤挡到身后,笑:“钱家主客气,喜酒倒不用了,因为这大喜就到此为止。”

    钱幕挑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终选夺魁者,立为我妻……这可是圣旨。就算殿下是皇太子,也焉能置喙哉?”

    男子语调逐渐加重,晓风残月江南主,绿瞳像夜色中的狼眼珠子,不动声色的腾起寒气。

    “钱家主说得不太准确罢,圣旨应该是,终选夺魁且无有许配者,立妻。”赵熙行淡淡道,胸有成竹。

    钱幕嘁的一声冷笑:“尹笙尹姑娘无有许配,钱府和上面早就调查清楚了……”

    “是么?”赵熙行打断,凑近前去,黑瞳深处压住可怖的风浪,“调查清楚的是尹笙?还,是,花,二?”

    后半句咬字从齿缝迸出。如同断头台上的斧头砸下来,声儿不大,却砸得人心一憷,骨头上顿时有蚂蚁爬。

    是以钱幕不舒服的退后半步,眉间有了隐晦的忌惮,他看向赵熙行身后的程英嘤,女子别过脸去,刻意避开了。

    “……问你呢。”赵熙行的低语从耳畔传来。

    程英嘤一愣:“什么?”

    “他杵在那儿,走神了?心疼了不是?”赵熙行看了眼钱幕,酸溜溜的。

    “胡说……威风也耍了,嘴仗也赢了,你打算怎么收场?”程英嘤正色。

    赵熙行又看了眼钱幕,然后一把将程英嘤拉到身边,手还有意的不松开:“问你想用哪个名字?今儿可是当天下人的面说开了。”

    “名字?”程英嘤没明白。

    “是,吉祥铺花二,或者悯德皇后程……”赵熙行咬耳。

    程英嘤连忙捂住他嘴:“悯德皇后这身份也能说的?”

    “怕什么,你只说你想用哪个名字,就算是悯德皇后,天塌了我顶着。”赵熙行拨弄着那双小手,痞子般的一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突然的算什么。我答应了圣人,走向你时,要在天下人面前要他一声允……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英嘤拒绝得干脆,其实心里也发慌,那天终究会来临,彼时,她真的能准备好么?

    “好。”赵熙行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身面向乌泱泱的百姓臣民,一国储君的气势开始攀升,而翘首以盼等明白解释的众人,脸色已经很精彩了。

    三个人的局,一个江南主,一个皇太子,说书人都不敢这么编。

    赵熙行开口了,声音清越稳重,照朗朗乾坤,端着拿捏得炉火纯青的东宫架子,圣人的皮相不怒自威,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钱家大喜,内有文章,此尹氏非彼尹氏。京郊吉祥铺花二,迫于钱家施压,不得已冒名顶替,钱家主怀有私心,瞒而不发。故此大喜,李代桃僵,不忠,不臣,不君子,即刻终止。本殿身为东宫,当赏罚分明,其中因果,自会向圣人奏报,诸卿勿忧也。”

    “皇太子贤明!!!”

    百姓官吏刷刷跪倒,山呼千岁,自然这番真相瞬间长了脚,咻咻传遍城中内外,炸开了锅。

    “原来尹氏是花氏啊!完了,家主这算不算欺君啊!要出大事了!”

    “吉祥铺花氏?诶,好像听过盛京来的流言,说东宫和她……啧啧。”

    议论大声了起来。小相公们忙着担忧帝宫和江南的局盘,小娘子们目光往程英嘤和赵熙行溜,又是嫉妒又是羡慕,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赵沉晏,要不要悠着点?这一下全揭开了,彼时圣人那边……”程英嘤拉了拉赵熙行袖子,暗道。

    “我担着。”赵熙行转头来接话,语调坚毅,又佯怒,“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赶快回去把这一身嫁衣换了!不是,扔了,烧了!我看着扎眼!”

    程英嘤低头笑了。我担着,就是这市井的三个字,她听来就安心得很,安心到能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信他。

    赵熙行重新看向人山人海,有棋局的暗流在虎视眈眈,有这世间的人心难渡,和真心难寻,他笑了,日光在他眸底炸裂。

    程英嘤,他要了。

    “本殿,特颁教令:即日起,选吉祥铺花氏,为东宫良家子!”

    良家子(注2),乃是作为天家嫔妃或重臣后宅备选,还未正式圆房和册封的女子,虽然只是备选,选不上的也不能自行婚配,两只脚踏进门就出不去了。

    江南的恭喜和骚动,在那一刻如锅炉水,彻底沸了,并以可怕的速度向盛京,向西域,向整个九州蔓延,这个国,都沸了。

    身着红衣的钱幕被遗忘,这一生就着了这一次红衣的他,头兀地就耷拉了下去,最后的目光看向的是小十三,她笑着,很开心。

    于是小十三的先生也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果然是他的罪,和不悔,他要用下半辈子去渡。

    灵隐寺最灵的是姻缘,那天她说,小十三,就此别过。

    而他终于有力气回一句,说不出口的两个字,珍重。

    ……

    赵熙行转头来看程英嘤,手从背后伸过去,偷偷的拉住那只小手,餍足道:“你愿么?”

    程英嘤歪头瞅他,红了脸,笑:“您东宫都放话了,我一个老百姓能说甚愿不愿?”

    “说过了,东宫是天下人,赵沉晏是你的。”赵熙行轻道,又面容微肃,多了期待和小心翼翼,“更想亲口听你说,你快回我,你愿么?”

    “呸,大庭广众的,圣人的脸面不要了?小心被人听去。”程英嘤看了眼周遭,嗔怪,声音却娇软得让赵熙行眸色一深。

    “从今儿你就是进了贼窝,想跑也跑不了咯?你若不好好回我,省得哪天后悔,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程英嘤噗嗤一笑,竭力掩着唇,不让这笑教人听到,这般直白又赖皮的话,旁人如何能知是从圣人嘴里说出来的。

    是了,她才不要他们听到,东宫给他们了,赵沉晏,她留给自己。

    “我竟不知,何时皇太子成了贼了?”程英嘤憋笑憋得小脸绯红,眼眸亮晶晶的,看得赵熙行差点就没绷住圣人的面儿。

    顿了顿,程英嘤反手握住那双手,抿嘴一笑:“呆子,我愿了。”

    于是,别说是做呆子,便是下半辈子做她的傻子,他赵熙行也赶趟儿的栽了进去。

    注释

    1.皇太子仪仗:选自清朝制式。清于顺治三年(1646)定仪仗之制,本文略有删改。(来源:搜狗百科)

    2.良家子:汉代称谓,类似秀女。《汉书·外戚传》:“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