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摇来晃去,挤来挤去,车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不容易到了灵隐寺,凭钱幕的马车开了特例进入,脚下车来碰着地,程英嘤还觉得太阳穴嗡嗡发胀。
“好。”旁边惯来寡言的容巍一声慨叹,夹杂着赵熙彻惊喜的叫唤,也都是只发得出来一个字,好。
程英嘤定睛瞧来这灵隐寺面目,方明白这一个好字,是何等囊括山海夸绝胜。
娑罗树绿荫如篷,香樟幽袭,北高峰翠障接天,飞来峰嘉树蓊郁,夹杂着枫叶如火,银杏金黄,斑驳疏影中日光如铜钱,洒得青砖地面一池金。
大殿金碧辉煌,庭堂烟雾茫茫,黄色的墙玄黑的瓦,灰色的弥勒罗汉石像鲜红的祈福牌,经幢飘飘铜钟悠扬,扫地的小僧合十行礼,眉眼一抬,佛祖就入心。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大门处一副对联,咫尺西天也。
程英嘤立马整了衣鬓,掸了脚底的泥,了香,捐了门槛,回头瞅一眼五人,挑眉:“各位自顾自的去,散开?”
诸人面色有异,齐齐看向苏仟,后者摸了摸鼻子,试探:“外甥女,这个……回去的马车……”
程英嘤好笑。原来都记得这头,回去还想蹭车,生怕她自己溜了似的。
“舅舅放心,诸位也宽心。回去我们也一块儿回,两个时辰后马车在寺门口等。”程英嘤叮嘱好了马夫。
诸人这才放下心来。一窝蜂的散了,求签的求签去,吃素斋的吃素斋去,顷刻原地就剩了程英嘤一人。
“我佛慈悲。这位小师父请了。”程英嘤向那小僧一礼,“小女子想求求姻缘,不知该往何处去?”
小僧合十:“女施主有礼。世人都说若求姻缘,当去药师佛的殿,往这边走就是了。女施主切记,若是心诚,天地皆见佛。”
言罢,小僧就没再理程英嘤,低头默默扫地,娑罗花落了满肩。
程英嘤谢过。刚想走却又觉得不对,最后那一句话似乎大有深意,反观周遭,求财的求财,拜官的拜官,平日不念一声佛祖的世人,临到头了才想起称三宝,下车就直奔管事的殿,跟逛大街铺子似的。
若心诚,天地见佛,若无诚,拜遍无佛。
“多谢小师父指点。”灵光乍现,程英嘤了然,朝那扫地小僧合十,然后向最当前天王殿的弥勒拜了下去。
“诶诶,拜错了,弥勒又不管姻缘。”旁边听漏的香客笑。
程英嘤却不闻,深深拜倒,头磕到蒲团,心里暗念那帝宫姓赵的贼厮,佛祖保佑,这个人,想要。
起身,走到近里大雄宝殿,程英嘤又朝释迦牟尼拜了下去,虽然旁边夹杂着“拜错”了的议论,她也沉心静气,佛礼一丝不苟。
如此,再起身,来到藏经楼法堂,拜华严三圣,又至药师殿,拜药师佛,五百罗汉堂拜罗汉,道济殿拜道济,一路莫管是管不管姻缘,见佛则跪,见观音则礼,见罗汉则敬,大有将这灵隐寺所有佛相都拜一遍的架势。
且不说寺中宝象,北高峰飞来峰皆有石佛,全部拜拜并不是一项轻松活儿。
“小娘子,求姻缘拜药师殿够了。若想全部拜完得几个时辰呢,小心膝盖坏了。”旁边的香客劝,忍不得看姑娘家灰头土脸。
程英嘤只是善意的摇摇头,然后继续拜倒,没有半点怀疑,也没有半点迟疑,直到跪得两膝刺痛,额头红肿,她也不肯停。
那小僧说的对,她该礼的不是一个药师殿,而是诚心,该敬的不是某一个佛,而是佛心。
求天地,求众生,求山海无阻,求一个他。佛祖保佑。
于是几个时辰过去,单薄的倩影穿行在繁华里,从寺到山一路跪拜,旁若无人,眉间无尘,鲜血从膝盖渗出,跪下去两个血印,那扫地的小僧默默跟着她,将印擦干净,给她递一碗水。
“嘶。”倒吸一口凉气,程英嘤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额头和膝盖都太痛,眼前冒金花起来,起身差点没站稳。
“小心。”熟悉的男声从耳畔传来,一只手扶住了她胳膊,有紫藤的香气,蘼败的。
程英嘤一转头,对翡翠的瞳仁:“先生?”
“坐下歇歇。我命人去取了伤药,你膝盖的伤若不处理下,想拜也拜不完的。”钱幕不管三七二十一,扭了程英嘤到树荫下歇脚,掌心有一瓶金疮药。
“先生怎的来了?”程英嘤迅速的抽了手出去,再瞧,扫地小僧也走了,原地就剩了她二人。
程英嘤遂挪动几步,坐到对面去,故意和钱幕拉开距离,药没拒绝,拿过来洒在膝盖伤,两人背对着背,隔着一棵娑罗树,除能听见声儿,谁也看不见谁。
钱幕眸光闪了闪,也没说什么,靠在绿影里,朝树干背面的女子道:“来求佛偈。钱家要立主母,虽然十日期紧,该有的流程还是得有。故身为家主来求道偈子,卜卜吉凶。”
一声清响,药瓶从树干背面还过来。
“多谢先生的药。拜还是要拜的,小十三歇歇就走,先生最近也忙,多注意身子。”程英嘤客气又疏离的应。
钱幕扯扯嘴角:“拜的是姻缘么……求他?”
“是。”程英嘤立马回答,咬了咬唇,加了句,“待会儿若有闲,小十三也会为先生祈福。愿先生选得贤妻,得一良人也。”
“那就多谢小十三了。”钱幕大笑一声,中间隔着娑罗树,看不清这笑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黄黄绿绿的叶子落,搅乱一地日光影,涟漪荡。
“小十三。”钱幕首先开口,语调倒听不出异样,“跟了他后会有很多你现在无法想的难。他是皇太子,家事即国事,甚至有时候会为了朝堂牺牲后宅,你一定要有个心理准备。”
程英嘤想辩解两句,说赵熙行不是那种人,但思量再三,还是乖乖听了:“好。”
“还有后宫与前朝相隔,你不能主动去见他,只能他召你。若是前朝忙起来,几个月都不踏足后宫也有可能,你得有自己的乐子,画画刺绣抚琴,不用眼巴巴等他。”钱幕娓娓道来,平静的,温和的。
“好。”程英嘤应得有些不稳,这声声嘱咐如同长辈送自家晚辈出嫁,叮咛她如何为人妻,如何冠了他家姓。
“哪怕他以后登基为帝,也别怕了他。你自己是程十三,是悯德皇后,不差了他的。若是实在受不了气,就回吉祥铺,若还不行就来江南,天塌下来先生保你。”
“子嗣之事,生男生女,生几个,别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别理百官怎么说。生产九死一生,产婆得选听你的,甭管龙不龙子,切记保大。若寻不着,先生挑产婆给你送过去。”
“还有圣人和继后,敬是该敬的,忍也可忍一时,但自己心里得有根线。若过了线,该骂回去的骂,该对着干的干。若他站在圣人和继后那头,告诉先生,先生带整个江南站你这头。”
……
男子絮絮叨叨,碎碎念念,从母仪天下到柴米油盐,怕交出你后余生受欺,怕那个他对你不好笑颜失,更怕你忘了我永远在你身后。
“先生,求您别说了,小十三记下了,都记下了。”程英嘤捂住嘴,喉咙一股酸涩,搅得她红了眼眶。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男子轻道,最后停了下来,多年前的少年也这般说过,水雾濛濛的声音,两个身影重叠。
先生,她终究是没有失去。而他,也终究做回了先生。
交出了他的小十三,送她去她选择的余生,临了只略显婆婆妈妈的一句,恭喜,珍重,若受了委屈,随时回来。
程英嘤看不到树后男子的神情,但她相信,如同苏绣屏风后的少年,她的先生,带给了她人世间的先生,一定有人世间最美的笑,和光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恭喜,珍重。
程英嘤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恰此间深山钟响,有佛拈花不语,众生天命浩瀚,琴弦拨,再启程,江湖茫茫也。
“多谢先生。小十三再祈先生前路顺遂,这就要继续拜佛了,先生请回罢。”程英嘤拂去满身娑罗落叶,辞别。
良久的沉默后,树背后渺渺一句:“小十三先去吧……先生我……再坐会儿。”
声音终究颤抖起来。
程英嘤压住下意识想转过去的腿,后退三步,朝树背后拜倒,是师生礼,五岁那年她初见他时,向他行的拜师礼,然后离去再未回头。
……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
“你那么年轻,叫夫子太老了。不如,我唤你先生!”
“好。那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
“好啊好啊!”
——
小十三,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