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赵熙行也觉得有些棘手事,难解。
昏昧的烛火影里,两张铺子排成一排,程英嘤睡在靠里那张,赵熙行睡在外面那张,两只眼睛盯着鎏金藻井,脑海里乱成麻。
反正谁也没睡着。
程英嘤没睡着是激动得,几个时辰后就要启程了,她干脆就没眯眼,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嗑,长夜漫漫越聊越起劲。
赵熙行没睡着是憋屈得,他听着旁边女子天南海北的吹,半句话都插不进去,更别说其他了,只能听着,不附和还要挨怨。
“诶,赵沉晏,你知道我母亲是临江仙么?秦淮十艳之首,花魁双生之一,在江南可是顶有名的人物!”
“还有雨霖铃,六殿下的母亲你知不知道?她们一块儿都是丽人馆的掌馆姑娘,我去了江南一定要去丽人馆走一遭,瞧瞧那些个了不得!”
“赵沉晏你去过秦淮没有啊?吃过荷花糕,摇过乌篷船,簪过茉莉花没?哦,还有那口吴侬软语,万一我去了听不懂怎么办?”
“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富贵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赵沉晏,我想都想不过来,你帮我想想!”
“就是太远了点,路上要走半个月,我没出过那么远门,车马难颠不?要不要备什么药,半路呕了怎么办?”
已是子时,秋夜悄寂,霜凝了绿纱窗一层白,程英嘤的声音还跟蚊蝇似的,嗡嗡的不断。
赵熙行拢了拢被子,有点冷,被子上还是特意嘱人熏过的合欢香,现在却跟死鱼味儿一样,呛得不行。
阿嚏,赵熙行打了个喷嚏,程英嘤终于停了片刻,转过头来:“赵沉晏你没事吧?入秋天凉,要不要加床被子?”
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鸳鸳……你今晚是来聊天的么?”
“不好么?要下江南,下江南诶,我欢喜得睡不着,就拉你唠唠啊!”程英嘤小脸发光,半丝困意都没,“啊,或者赵沉晏你困了?”
“……我又去不了。”赵熙行死气沉沉的一句。
程英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谁叫您是东宫呢?您要留京监国,责任重大,就别念着游啊玩啊的事了。我允了你的,一定从江南给你带好东西!”
“……这一走,你我可月余见不着了。”赵熙行瞪着女子激动的小脸,扎心。
“写信!我也允了你写信的!什么都给你说,便也算你去过了!”程英嘤很认真的点头。
赵熙行叹了口气,叹得心肺都痛起来:“鸳鸳,今晚……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么?”
“有啊!”程英嘤欢快的应,赵熙行的精神劲儿咻的一振,刚想翻身过去,却被女子下一番话,又打回了十八层地狱。
“赵沉晏你陪我说说啊,你干嘛默不作声的!南边的官员进京述职,你也听了不少吧!你说说,江南断桥是不是柳拂波,秦淮的河是不是永昼无夜,东坡肉腻不腻,黄酒醉人否?哦,还有他们的吴地话,听不听得懂啊?”
赵熙行转头,对上女子期待的眼,僵硬的吐出两字:“不,知。”
“啊,可惜。不过我想好了,我打算先去秦淮,去丽人馆,寻个小酒肆喝吴地酒,不醉不归,然后来一顿东坡肉,还有松鼠桂鱼。对了,苏绣,苏绣的铺子也要逛的!”
程英嘤也不介,又开始念叨起来,盘到东算到西,劲头足得踢被子,感觉若是启程的玉漏到刻,她一个鲤鱼打挺就能冲出去。
赵熙行耷拉着死鱼眼珠般的眸,瞧了圈满殿供的地藏菩萨,玉榻上铺的雪白帕,提前备好的干净寝衣,暖阁温着的热水,守夜的龙骧卫都退到了苑子外。
贼机灵的宫人,已经把一个廿五男子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全宫上下跟过节似的。
赵熙行长叹一声,想哭。
事不过三,第二次,就这样了。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提着曲柄宫灯出来,见着秋霜夜里的素衣影,微微一吓:“六殿下?”
赵熙衍将宫灯放在白玉台阶上,从怀里递出一个香囊:“祛湿的,你戴着。”
迟春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四下,没接,低声道:“这个点儿了,六殿下怎么过来?于礼不合!万一被人发现,六殿下您有口难辩!”
“谁睡得着的?圣人继位以来第一次下江南,你瞧瞧满宫的灯火,要去的人恨不得马上天亮。”赵熙衍淡淡的笑,“皇后去陪圣人了。我知道坤宁宫姑姑守着,这才过来。”
“就算如此,大晚上的,您私下来见女子也是有违纲常!”迟春微急,低喝,想不通为什么一向最谨慎温驯的六皇子,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
“白天要来见你,那么多人瞧着,才是如坐针毡。现在皇后不在,晚上没谁见着,人人都在准备明天启程的事,谁这点来讲纲常。”赵熙衍坚持,再次递了递香囊,“赶快拿着。”
迟春还是没接,规规矩矩的站在灯火映亮的殿门口,隔了三丈远。
赵熙衍笑,温温和和的脸也看不出多的情绪,他俯下身,将香囊放在面前的白玉台阶上:“我母亲当年来到盛京,便是因水土不服熬出了病。江南之地多湿,姑姑又从没去过,我便嘱人制了这香囊,兴许能帮上点忙。”
迟春秀眉蹙起,心事重重:“这不合规矩。奴婢跟着皇后,自然有太医署照料,不敢劳驾六殿下。再说了,奴婢向来身子硬朗,倒不会不服水土之类的。”
霜气朦胧的夜色里,赵熙衍轻轻一勾唇,干净的弧度竟有那么一瞬,艳冶如秦淮。
“……姑姑,糖甜么?”
“甜啊。”
迟春下意识的应了,可转念就涨红了脸,拼命的改口:“没吃!奴婢都是廿一的大人了,怎么会吃小孩子的东西!六殿下不可戏弄奴婢!”
赵熙衍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在夜色里,曲柄宫灯被红墙掐断,香囊还放在玉阶上,笼了层霜。
“天家怎出了这等小屁孩!都还没弱冠,鬼心思倒不少!镇定,一定要拿出大五岁的镇定来!”迟春也不知怎的,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不断提醒自己后半句话。
她刚想转身回殿,余光瞥到玉阶上的香囊,怪扎眼。
她咬了咬唇,到底是没去拿,轰一声阖上殿门,霜落了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