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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屏风

    忽的,暖阁门又从里打开,一位骑装男子走了出来,见着杵在门口的女子,愣:“你?”

    程英嘤点点头,亦有些尴尬:“苏仟,我……我是来拿醒酒汤的,这就走……我不是来找谁的!”

    言罢,程英嘤转身就走,大水冲了龙王庙,怎偏偏撞上了苏仟,可惜地上没条缝,来藏她发热的脸的。

    然而片刻凝滞后,轻笑从身后传来:“你呀……家主从来酒量就不行,你是知道的,所以故意跟来吧。哪有都到门口了,还折回去的理?这可不是我苏家人的作风。”

    最后一句话让程英嘤微惊,想细问些,却被苏仟打断,后者蹙了无奈又怜爱的眉尖,恍若看着个小丫头:“七年了……真不想进去?”

    顿了顿,苏仟掏出了怀里的匕首,寒光在他眸底炸裂:“他就在里面……你放心,有我守着这门,在你出来前,今儿哪怕天王老子都进不去的。”

    程英嘤的心咚一声,撞得胸腔一痛。

    “我,我能干什么!你这话说得,我就是来拿醒酒汤的,谁也没想见!”程英嘤忽的很是委屈,嘴硬辩道。

    连苏仟这个旁人都瞧得清楚,为什么他七年前一别,杳无音信,如今梦里雾里的归来,却又不与她相认。

    苏仟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从来都没有避你,他避的……是自己的心。”

    程英嘤的心又咚一声,差点就跳出来了。

    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暖阁的门,苏仟在她身后匕首出鞘,死死的守住了关上的殿门,于是一场夜色绮丽,转瞬纷至沓来。

    暖阁里很安静,或者说过于安静了。

    重重叠叠的轻纱帘幕,笼着幻影般的梦,白玉烛台上的灯火绰绰,映出夜色如笙箫,仿佛在幽深的殿阁深处,织缠。

    夹镜鸣琴阁的热闹戛然而止。能听见窗下纺织娘的窸窸,庭院里石榴花落,晚风拂过一地绯,月影被搅成了碎银。

    程英嘤喉咙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莫名的紧张,因为她看见了帘幕深处一张苏绣屏风,屏风后坐着一名男子,微微歪头,手撑着脑袋,似寐未寐。

    纱帘如雾,梦也不真切,丝丝缕缕的晚风撩起纱帘一角,能看见屏风上灯火剪出的身影,是修长又清隽的线条。

    比梦,还要坠落梦深处。

    她程英嘤的梦深处,她程十三的时光深处,那场荒芜岁月,懵懂无知的艳丽。

    觉察到有人来,那人直起脑袋,跪膝正坐,眸底应该也倒映出了屏风后,灯火剪出的倩影,就不知是不是曾入他梦了。

    程英嘤的脚步越放越慢,脑海却越来越空白,忘记了西周,忘记了四月宫变,忘记了这七年辗转更迭,记忆苏醒,记忆里的人儿,越来越清楚。

    她想起来了。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她熟悉,屏风上他身影剪出的线条,蜿蜒的一笔一画,都如浸了歙州墨的紫毫笔,在雪白的苏绣上描出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

    那时,他就是坐在屏风后,日光勾勒出剪影,她所见仅至于此,她却相信,他应当有远山的眉,如缎的发,水雾迷濛的笑,眸底荡着洞庭的星光。

    小十三。

    他总是这样轻轻唤她,声音如江南的阮,噙了秦淮的烟波。

    七年,从五岁到十二岁,她于千千万万个日子,凝着程府别邸里那道苏绣屏风,凝着屏风后的剪影少年,无数遍的幻想着走到屏风后面去,触碰他。

    她想触碰他。

    看着他的眸,听他唤她,看他上翘的嘴角,然后贪恋他怀的温度。

    ……

    然而,仅仅几步的距离,她和他却如两岸人,跨不过,家规森严的程府苛守男女大防,薄薄的屏风将学堂隔成两半。

    一边,是程府十三千金,一边,是程大将军请来,教授十三千金仪德的,教书先生。

    ……

    如今,程英嘤却站在这道屏风后了。没有谁再能阻挡她,跨过这道屏风,也不会有严苛的程府家规,锢住她伸向他的手。

    极其相似的场景,搅得时光和回忆都混乱,泛黄的画帧苏醒,滚烫。

    屏风后的那道剪影也沉默。心照不宣的回溯里,岁月的逆流穿过长变了的面容,长高了的个头,刻了风霜的眉,最后回到依旧噙了星光的眸。

    “小十三。”

    他唤她。

    只是他已经不是了当年的少年,她也不是了当年的孩子。

    ……

    程英嘤捂住了眼,发烫得紧,虽然自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去后,她再也没哭过,但此刻酸涩的鼻尖,还有做梦般的欢喜,都让她醉酒似的发晕。

    她终于可以跨过这道屏风了。

    她终于可以看看屏风后的他,到底是何模样,终于可以触碰他,他怀的温度,是不是没有随时光冷却。

    程英嘤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脚,动作轻柔得像是不忍打碎一个梦,屏声息气地跨到了屏风后——

    她看到他了。

    七年,又七年,她的教书先生,公子翡。

    程英嘤微微蹙了眉,俯下身去,想竭力看得清楚,再清楚些,这场梦太过美了,她生怕自己一眨眼,就又化为槐安的魇。

    这是怎样的一位江南客啊。

    他无声无息的坐在那儿,就如同携来了洞庭的碧波影,钱塘的琼花艳,还有隐隐约约的桂香,也是十里苏堤柳。

    这是遍寻盛京富贵郎,甚至是东宫那种皎色,也找不出来的人物,因为关中秦川白浪,而他,就是一座江南城。

    程英嘤终于明白,西周流传着一句戏言: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

    当时她不解,能够以“晓风残月”形容的人物,到底生得怎样一副皮囊,如今瞧来,方明白十分真谛,世间其他的词,都无法形容。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不是江南好,而是郎君好,见君如醉,醉倒晓风残月。

    尤其是这般的人物,还着了一袭紫衫,淡淡的紫色,柔软的绡绫,没有任何刺绣或者纹饰,就是毫无杂质的紫色,在灯火下铺陈开。

    绿瞳,紫衫。

    不是清素的江南,而是艳丽的江南,雾里的紫藤花荼蘼,翠油的叶儿挂着露珠。

    程英嘤的心跳,忽的就紊乱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