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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结缘

    豆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二姑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大人可比圣人还有来头呢……呸呸,奴才大不敬,妄言,妄言!”

    程英嘤瞧着豆喜说漏了嘴又求饶的样子,心里好笑,却也更飞速的搜寻着自己记忆,何曾认识这等了不得人物。

    正两人说话间,那顶轿子忽的停在程英嘤身边,女子瞪着面前青绸车帘子,一时不敢动弹。

    俨然是有意的。若是里面的人掀起窗帘子,咫尺间三两低语,跪了两排的宫人也听不明晰的。

    程英嘤瞥了眼豆喜,后者拼命给她使眼色,遂规规矩矩的一福:“民女花二见过家主。”

    轿中人并不打算放过她。悠悠飘出一句轻笑:“花二?这个名字着实起得俗气。”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轿中人知道花二是她的化名,那就必然认识程府的程英嘤,甚至是东周的悯德皇后。

    “听闻贵人久居江南,难得进京。今日得见皇城繁华,不知较之南国何如?”程英嘤不辨敌友,试探轿中人的破绽。

    却没想窗帘子里传出忍笑的回答,是那种已经看破女子小把戏,却故意不点破,如纵容孩子般温声道:“繁华不过如此。倒是见得经年故人,小酌长谈,略生了些愁思。”

    思字落下,轿里又没多话了,可车轱辘也没动,程英嘤只得自己问了句:“得见故人,本是欢喜之事,何来愁思一说呢?愿闻其详。”

    “有些人一撒手就去了,也算是解脱,可却把那么多答案带去了地下。徒留得身后人辗转难猜。有的没的结,都没了解。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已经泛黄的旧事,都成了无解的结,那人的声音如泅了时间深处的水汽,雾濛濛的,却依然极清亮,带着旁观者般的冷静。

    程英嘤的心,便也溺在那层水雾里了。

    她脑海里首先划过的,是一张苍白又温柔的脸,笑着瞧她,眸底有最盛的太阳。

    花儿。

    “都说生者的执念会传到黄泉下去。烧纸祭拜时的身后评,也都能被听去。既然那人带着答案去了,必是不想让生者知道答案。今人又何必执着于谜题,将自己困于其中呢?”

    程英嘤笑笑,话出口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如何倒映在他眸底,又是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这个答案,她已经求了四年了。

    旁观者清。她一身痴缠,只有听别人的故事时,才得见天光,到底是诳语者易,解自身难。

    “姑娘这话,倒是通透。”轿中人轻笑,也如同嗔怪孩子的,噙了戏谑。

    “好听话是这么说,我自己亦在局中,贵人就当个笑话听,莫信的好。”程英嘤自嘲的笑笑,“若羁绊真有那么容易瞧通透,贵人这番问都不必了。”

    程英嘤突然很想知道,羁绊,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曾经的她,会为着他带走的那个答案,在无数个月夜忧思难眠,如今她却欢喜,这个谜题依然还没找到答案,于是依然的,把她和他牵连在一起。

    现世和黄泉千万里迢迢,时间的沧海桑田白了头,他锁住了答案在记忆里鲜活,她执着于求解在尘世里唤“花二”。

    花二,花儿。

    羁绊如陈年的酒,把结酿成了缘,有解是善缘,无解,便是你的缘罢了。

    轿中凝滞了片刻。那人忽的笑了,无奈的苦笑,沉溺的低笑,意外的喜笑,汇合在一起,化为杨柳岸洞庭烟波,叫人腿脚都能听软了。

    多好听的笑啊。如果再配上那双淡绿色的眼睛,聊斋笔下的狐仙都不必寻俏书生去了。

    “如果听你第一句解释,你还是当年的孩子。可加上第二句……”轿中人噙笑,嗓音沙哑的,潺潺的,“呵,你长大了。”

    程英嘤一愣。

    轿子中公子翡也愣着。汹涌的情绪涌到他心口,令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压制住想去撩开车帘子的手。

    他想起方才金殿中,赵胤说,那个人把那么多事都带去了地下。有答案的没答案的,都成了结,他和她,解得开么。

    如今看来,他还在谜题中打转,那个她,却已经在谜题外,干净的眸底不染任何蹉跎了。

    亏他还小心翼翼的想试探她,久别重逢都没了勇气的重逢,她却已经能够笑着一句,羁绊,何须执着求解。

    是他小看她了。

    他的小十三。

    “贵人,到底是谁?你我,是否故知?”程英嘤蹙眉,恨不得伸手,一把将面前的车帘子掀了。

    轿中却飘来一句:“不日后,蒙上隆恩,于夹镜鸣琴阁听戏。若姑娘能出席……”

    “不去。”程英嘤果断拒绝。这人连身份都遮遮掩掩,中间还要插上个赵胤,她干脆做落入猫群的耗子罢了。

    “姑娘若能赏光,在下在圣人面前求个情,教化堂省过免了也不是难事。”轿中人似乎算准了,势在必得,“就算姑娘不愿承情,也得为吉祥铺家人想想吧。他们日夜挂念,必是盼着你早些回去的。”

    程英嘤眼眸一闪:“……成交。”

    轿中人轻笑。旋即车轱辘转动,眼看着就要擦肩而过,车帘里忽的沉沉一句,从梦里来——

    “好久不见。我的小十三。”

    程英嘤浑身一抖。就仿佛被那个梦吞没了,再定睛瞧来,只见得青绸马车的影子,被夕阳掐得老长一缕,最终断在红铜门后。

    “二姑娘,您方才和家主说了什么呀?奴才斗胆,依稀听得些羁绊呀回忆呀,跟猜谜题似的。”豆喜揉着跪酸的膝盖,好奇。

    程英嘤哂笑:“你凑什么热闹?”

    豆喜笑笑:“随口一问。姑娘不愿说就罢了。只是觉得若姑娘这番话是对的,也解了奴才的一个困局。奴才定供奉长生香,感念姑娘恩情的。”

    豆喜又想起那个他亲自送走的君王了。那个时候,他大口大口的呕血,明黄衫子都泡在了血里。

    幽幽深宫就剩下他和他了。所有的宫人侍从都跑了个干净,是他亲眼见那君王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在这之前,留给他的密旨。

    或者说,留给花儿的密旨。

    然后他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就守这个秘密守了半辈子。

    程英嘤异样的瞪了豆喜一眼。用大白话道:“我的意思是,他留下的谜题,若人人都困于求解,那不就等于,那么多人还念着他啊。不管结解没解开,他在那么多人的记忆里依然鲜活,就好像从未离去了。”

    顿了顿,程英嘤红了眼眶——

    “于是最后,结都成了缘。与他不灭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