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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醋

    还说一路如何小心,为前朝末帝庆生这种事,在今朝被抓到了就是掉脑袋。结果好歹不歹,一上来就撞进了正主儿。

    于是玉台之上有片刻死寂。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先动,几乎所有的暗流都凝在赵胤身上,晚风呼呼刮,刮得人心晃。

    良久,赵胤才提起琉璃灯,映亮身前一爿砖地,竟也好了瓜果酒肉,一桌庆生酒席。

    “今晚不论君臣,不论前朝,只论但是萧二郎故人,便坐下来,一块儿为他庆个生。”赵胤轻轻一叹,“他也该,三十九了。”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放下了芥蒂,在玉台上席地坐下来。

    是啊,若那个人还在,应是三十九了。

    他曾经岁月里的故人们,在人世间一岁岁雪满头,他却独在地狱里一年年泥销骨,四月不至,五月不来。

    或许他仰头来看时,这苍茫山海成王败寇,这无尽悲喜社稷百代,于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如同孩提时看那走马灯里一帧帧过画片儿,生老病死嬉笑怒骂,一眨眼儿就过去了。

    恍若一梦,俱往矣。

    玉台上各人都拿出了带的酒菜,就地摆成了席,碗碟若干,一壶薄酒,一盏琉璃灯橘黄。

    最上方有一副空的碗筷,无人,夜色沉淀到碗底,发凉。

    程英嘤为这个空位子斟上了酒,然后举杯,向所有人一敬:“今,我君生辰,不醉不归!”

    诸人举杯一饮而尽,程英嘤又手腕微动,将那杯无人饮的酒一倾,砖地上细细一痕,请故人满饮。

    她看着酒水浸入砖地缝隙,仿佛就那么流过八百里河山,然后去往了无尽黄泉之下,那儿有他,正手执酒盅,一点点斟满。

    他仰头,目光透过荒凉的人世间,向她看来。

    依旧是苍白又温柔的笑,明亮得如同不属于他身处之牢的笑,眼角却有了细细的皱纹。

    “花儿长大了。”

    程英嘤清晰的听见他这么道,在那永夜的黑暗和冰冷中,对她笑,眸底有光。

    “陛下……老了。”

    女子轻轻一句,不稳。

    然后那男子一饮而尽,身影渐渐的湮没在夜色中,于是眼前所见只有一痕酒的玉砖地,再无无尽永夜,再无了那抹光。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斟酒仰头而尽,她饮得有些急,模糊起来的视线溯着时间上游而去。

    ……

    是了,当年,他和她的生辰,宫里总是放一块庆的,就在花萼相辉楼,十里宫灯如昼。

    他和她就并肩坐在这玉台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两个福娃似的,接受群臣恭贺。

    他会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她,转头来看她,对她笑,弯弯的眉眼比夜空中的月儿还明亮。

    “花儿,生辰快乐。”

    他一饮而尽,素日因为重病而苍白的脸,会浮上浅浅的红晕,然后又被酒辣得咳嗽,御医涌上来,又被他屏退,说今儿但凡提及“药”“病”“医”等不吉利字眼儿的,都要罚酒。

    然后他总是非常期待的,把酒端给她,一连声催她小酌,眸底带了干净的偷偷紧张。

    而她总是没发现这点戏意,笑嘻嘻的一饮而尽,然后下一刻就酸得眉毛鼻子拧起来。

    白醋。

    旋即他了然的大笑,笑得身子弓起来,苍白的脸泛红,意外好看的血色,让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一切都能好起来。

    哪里还有背负一切的帝王,只有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于是她就陷进这样的笑里,明烂的,鲜活的,无罪的,就像盛开在夜色中晚风里万山之巅的星光,将这晦晦世间都点亮。

    好美啊。

    一年中仅有这么一次,他对她“放肆”,也对自己“放肆”。

    于是她的沉默,总让他以为她生气了,又努力憋了笑来安慰她,半开玩笑半正经。

    “花儿,以前朕并不喜欢庆生辰。已经预定好结局的命,每庆一次,都是在往终点而去……无尽的永夜和冰冷,谁又愿呢?”

    顿了顿,他又实在憋不住笑,只得一边掐着自己脸,一边勉强对他的小皇后道。

    “可是自从这条命遇见了你,朕又欢喜庆生辰了……因为欢喜,去岁年年,朕有花儿,来日岁岁,朕还有花儿……实在是欢喜呢。”

    夜色中,星光下,漫山宫灯荧惑里,她听见这般的话,一壶白醋都愿意灌下去。

    她也实在是欢喜呢。

    因为,还能看见他这样的笑。

    ……

    程英嘤一盅入喉,火热的辣意窜开来,她轻轻咳嗽,是劲道的酒香,醇烈,一点也不酸了。

    不会有人将她的酒换成白醋了。

    于是那样的笑,她也再看不到了。

    她从来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知道,从第一年他异样的紧张,她就察觉出酒里有“诈”,却还是一饮而尽。

    三年,整整三年,这个恶作剧持续了三年,每一年他都玩不厌,每一年她也都装不知道,酸得肠肠肚肚都拧起来。

    然后身旁男子的笑,就让她念到了今天。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她还在世间辗转,他却已去了泉下尘冷。

    花儿。

    他唤她,冥冥中,山河寂寞。

    “喝慢点。这酒烈,尝点小酱菜?”赵熙行的声音传来,一只手很自然的抚上她的背,缓缓为她拍着,“就算伤怀忆昔,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

    程英嘤脸一热,连忙侧了侧身:“筎娘他们,还有你爹都看着呢。动手动脚的,喝高了?”

    “本殿要喝高了……”赵熙行唇角一勾,凑近来,声音微哑,“还不止这点程度呢。”

    程英嘤刷的脸红到脖颈。暗暗揪了把男子胳膊,疼得后者倒吸口凉气:“再敢不规矩,我嚷嚷了?!看你这圣人怎么下台。”

    赵熙行只得缩回手,奠了一盅酒,手腕动,倾在地上细细一痕:“臣,右相长子赵熙行,恭贺陛下生辰快乐!”

    旋即,男子连饮三大白,眸底有了醉意,晃悠悠的凝住程英嘤:“……鸳鸳,你到底心里如何待我的?今儿在他面前,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明白话?”

    程英嘤吓得就要去捂他嘴,溜了一眼筎娘赵胤他们,低低喝道:“真高了?胡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