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
写完了信,堵胤锡抬头肃然道:“段彪,你立刻出发,沿着官道,往武昌,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此刻,太子殿下正沿着官道,星夜兼程,往京师赶来,见了太子,将此信交给太子殿下,就算你大功一件。事危急。你要用尽一切,用最坏的速度,切记,一定要小心提防东厂锦衣卫的人,这封信,绝不可以落到他们手中!”
“是。”
黑衣汉子面色郑重的接了信,烛光照着他的脸,正是那日在通州之战中,炸毁建虏浮桥的漕帮勇士段彪。
漆黑的夜色中。
河南的官道上,一大队的骑兵正沿着官道急速奔驰。
“加,加,加”
隐隐看到,马多人少,马上的骑士都是奋力扬鞭,踏起烟尘无数
清晨。
涿州驿。
定王的老师杨士聪正在灯下仔细翻看湖广、河南等地刚刚送到、即将送进京师的塘报。
有明一代,塘报由兵部车驾司负责,皇城东华门左近,有两机关:一曰马馆,专司夫马一曰捷报处,收发来去文移,兵部另派武职16员,驻扎两京一十三省,归按察使司管辖,专司塘报,名曰提塘。
李守錡深知兵部车驾司的重要。在太子失踪消息传来,定王成功上殿理政之后,他为定王进献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掌握兵部车马司。车马司现任郎中杨枝起和定王的老师杨士聪乃是同宗同族,在车马司这个冷衙门,一蹲就三年,眼见同科进士都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只有自己清汤寡水,心中颇为不安,面对杨士聪递过来的橄榄枝,很快就一拍即合。
除了杨枝起的投靠,兵部尚书张缙彦的默许,也是定王能掌控车马司的原因之一。
正常情况下,各地送来的塘报,只有到了皇城东华门之后,才能分封分类,递交给内阁和六部。
但李守錡忧心太子健在的消息会传入京师,因为特令杨士聪带了十几个锦衣卫,守在涿州驿,每日开封检查各地,尤其是湖广河南山东南直隶四地的塘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会继续发往京师。
涿州距离京师,一百二十里。南面来的塘报和各种奏疏,都非经过涿州不可,只要控住了涿州驿,就等于是控制了消息源。
当然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内阁和朝臣都不知道,他们每日看到的塘报,其实都是被摘选过的。
明代的塘报,分为普通塘报和六百里加急。照规制,普通塘报,一日两百里,白走夜不走若是六百里加急,则是日夜兼行,逢站换马换人,一日能走四百里。只不过到了明末,粮饷困难,各处驿站都难以维持,各地塘报和六百里加急的效率,大打折扣。现在,六百里加急的塘报,每天也只不过能行两百里,也就是说,即便是六百里加急,从武昌到京师,也需要十天时间。
今日,湖广发来的第一封六百里加急,到了。
正是太子殿下抵达岳州之后,发给陛下的报平安疏。武昌距离岳州五百里,算起来,便又多了两日的路程。
杨士聪看的脸色发白,作为定王的老师,三榜的进士,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同意定王的冒险计划,但耐不住定王的哭请,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咬牙坚持到底了。
“儿臣朱慈烺躬请圣安”
太子平安疏的字数并不多,也没有提及军事,只是简单的报平安,但杨士聪却看的心惊肉跳
太子,果然无恙。
而湖广河南各地发来的塘报,却都说仍在寻找太子,显然,这些塘报都是太子归来之前就发出的。
都是浪费笔墨的无用塘报。
杨士聪将太子的报平安疏收了起来,将其他塘报一推,走出房间,对站在台阶下的驿丞说道:“可以发了。”
随后,他将包好的平安疏交给身边的亲信:“快,回京交给定王殿下!”
夜。
定王朱慈炯坐在灯下,一字一句的看完了太子的平安疏。
每个字,都像是挥在他身上的棍棒,令他痛苦、愤怒、从而更加倔强。
依稀的,他仿佛看见朱慈烺就站在他的桌前,面色冷冷地望着他。
朱慈炯霍然站起,用一种带着颤抖的冷酷声音说道:“何成!立刻去布置,明早执行计划!”
乾清宫。
晨。
卯时,天色还漆黑,红色的宫灯还泛着温暖的红光,今日轮值的青衣小监谢立功候在乾清宫的红色宫灯之下,脸色发白,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出这么多的汗?
“谢立功,你怎么了?怎么一身汗?”
同伴问。
“没,没什么。”谢立功惊慌:“可能是太热了。”
同伴疑。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换班?”当值太监喊。
谢立功和同伴不敢再多说,急忙低头进入了殿中。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定王和周阁老他们快到了,准备迎接”
当值太监喊。
廊檐下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在两边列队,准备迎接定王和诸位大臣的到来。
殿后。
药锅咕噜咕噜,谢立功正蹲在地上,在为崇祯帝熬药。
和往日不同,今日他脸上一层又一层的汗,他擦了又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殿前。
“殿下和大臣们快来了,都给咱家精神起来!”
当值太监轻声喝。
很快,定王领着内阁五辅连同六部重臣加上三四个辅政勋贵,队列有序,脚步匆匆的沿着白玉石道走来了。
年轻的朱慈炯头戴翼善冠,着红色五爪龙纹服,玉带黑靴,面色阴沉,眼睛红红,但并不是因为忧心崇祯帝的病情都哭红,而是谋划大计、夙夜不眠的结果。
跟在他身后的周延儒、蒋德璟、张世泽、李守錡、陈演、蒋秉忠等人都是面色凝重。
昨日的两件大事,震惊了众臣,一个是太子遇害的消息,得到了确定,第二便是太子府传出消息,太子竟然留有遗腹子,一悲一喜,令群臣悲喜交加,但个中滋味,却并不相同。
今日到乾清宫,是例行的觐见。
虽然崇祯帝病危急,但臣子们的礼节不能少,每日议事之前,都要进殿朝见。
在定王和众臣抵达乾清殿之前,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就已经在殿门前等待了,晨光中,两人蟒袍黑冠,脸色都是凝重,待定王和众臣到达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向定王和众臣见礼,然后众人就一起望向殿门,静静等待。
殿中。
药香袅袅。
谢立功熬的药,已经送到了崇祯帝的病榻前。
葛布紧袍、鬓角已经染霜的王承恩,正在尝药。自从崇祯帝病倒,他就一直服侍在崇祯帝榻前,三十天里,衣带不解,日夜不离,原本微胖的脸型,不知不觉已经是消瘦了许多,眼神更是透出疲惫,如果不是在这皇宫内院、在这乾清宫的龙榻边,乍一眼相见,绝不会有人以为王承恩会是当今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内廷三公之一,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商号老板或者是教书先生,为了生计,每日奔波,以至于疲惫不堪。
虽然疲惫,但该做的事情,王承恩一件也没有放松,尤其是对崇祯帝的饮食和用药,他分外注意,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品尝,确定无虞之后,才会进给崇祯帝。
今日也一样。
王承恩在尝药。
一个当值太监端着药盘,站在他面前。
谢立功和另外一个煎药太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晨光中,谢立功正悄悄抬头张望。
但他张望的目标,却并不是尝药的王承恩,而是呈药的那一只药碗。
殿门外。
时辰到。
两个小太监缓缓推开殿门,定王在前,王之心王德化周延儒在后,其他人鱼贯而进。
大殿空寂。
殿面如镜。
一尊的两尺加盖的铜香炉正摆在后殿中,晨光之中,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谈的轻烟。
后殿的最深处,两层纱幔的后面,正是崇祯帝的病榻。
定王和群臣,在香炉两边绕过。
踩在地面的脚步,都是轻寂无声,人人蹑手蹑脚,唯恐惊驾。
一个全身甲胄的武将,站在纱幔前不远,却是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这些日子以来,王巨一直宿卫在乾清宫,甲胄不离身,定王带着众臣进殿,他抱拳见礼,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定王向王巨微微点头,以示慰问,然后在纱幔前十步之处,停下了。
群臣也停下。
王之心和王德化两个大太监,轻步进入纱幔,随即,纱幔挑起了一些,王之心转头微微示意。于是,已经走到纱幔前的定王领着身后众臣,悄无声息的跪成了一片,没有人说话,只有跪在最前的定王朱慈炯小声报了一句:“儿臣,朱慈炯恭请圣安”
没有回应。
只有一阵阵中草药的煎熬味从纱幔后传出。
纱幔后,听见定王和群臣进殿,定王请安的声音,青衣小监谢立功变的紧张起来,他心脏,扑通扑通的剧跳,脸上的冷汗也更多。擦汗之中,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胸口。
纱幔前。
定王和群臣都跪着。
三辅蒋德璟跪在定王和周延儒之后,他心忧崇祯帝的病情,忍不住微微抬头,小心向纱幔里偷望。
王之心和王德化两个大太监,半个身子在纱幔里,半个身子在纱幔外,都躬身向着里间。隐隐看见,纱幔后有一个人坐在榻前的软墩上,正在给榻上的病人喂药。
当然就是王承恩了。
而病榻之上,躺着一个枯瘦的人形。
正是崇祯帝。
蒋德璟鼻子一酸,忍不住要落泪。
正常情况,王承恩喂药完毕,会放下药碗,在崇祯帝耳边小声说一句:“陛下,定王点喜爱带着群臣请安来了”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虽然知道崇祯帝不会醒,但定王和众臣还是要请,王承恩也还是要说。
然后,定王就可以带着众臣退出,去往内阁值房商议朝政大事了。
但今日,事情却是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等喂药完毕,就见喂药的王承恩忽然手腕一抖,像是捉拿不住,手里的药碗竟然一裂为二,噗的一声,浑浊的药汁,一下就全撒到了龙被之上!
王承恩一惊,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捞,但药汁岂是手可以捞住的?加上他连日操劳,已经十分疲惫,身体反应比平常都慢了半拍,这一下,不但没有捞到,手里犹存的半只裂碗,也摔到了地上,连着先前的半只,发出清脆的响,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大殿静寂,瓷碗碎裂的声音,显的尤其大。
众人大惊。
连王之心和王德化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震惊之中,穿着五爪龙纹服、跪在地上的定王反应最快,他腾的就站了起来,叫道:“王承恩,你在干什么?”
仗剑侍立的龙骧右卫指挥使王巨反应第二快,他箭步就往前扑。
但还是慢了定王一步。
定王抢先冲进了纱幔,一把推开惊慌的王承恩,扑到崇祯帝身上,为崇祯帝掀被子,口中叫道:“父皇?父皇你没事吧?”又叫:“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王巨在纱幔外停住了崇祯帝并没有危险,只是王承恩撒了药汁,这非是他所管。
于是,他悄无声息的退到了旁边。
直到这时,众大臣方才惊醒过来,王之心王德化一前一后的呼叫太医,然后惊慌失措的扑到龙榻之前。周延儒等人虽然也都惊的站起,但他们是外臣,没有旨意,是不能进入的,只能站在纱幔外向里面紧张的张望,一个个心中都惊骇的想:“陛下有没有被烫到?”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王公公是累了吗?”
纱幔里。
原本站在崇祯帝病榻边十几步远的谢立功随着其他的青衣小监,一起跪了下去,不同于众人的惊讶,他眼神中更多的是惶恐,额头和脖子的冷汗,涔涔而下,如洗澡一般
闯了大祸的王承恩这时也惊醒了过来,此时他根本顾不上想,手中的药碗,怎么会忽然破裂?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他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受惊?那依然发烫的药汁,有没有伤到陛下?于是急忙为崇祯帝撩被,想要查看,但却被定王一把推开了。
“王之心!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令人把这个无用的奴婢拿下!”
定王转头怒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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