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兴奋,座中的勋贵们自然也都配合,每个人都是尽兴,不过倒也没有人敢真醉。
勋贵百态,朱慈烺都收在眼里,除了叹息,他再无其他评语。
子时,新年来临的钟声敲响后,勋贵们依地位尊卑向崇祯帝恭贺新年,崇祯帝赏赐礼物,殿内的守岁宴才算是结束。
除夕夜,朱慈烺不回太子府,而是留在宫中住宿。
一天的折腾下来,他是真累了。
但只睡一个多时辰,就被唐亮唤醒,准备大年初一的大朝会。
大朝会是重大节日才有,从皇帝到官员都要盛装出席,太子自然也不例外,尤其大年初一的大朝会最是隆重,今日朱慈烺的穿戴比平日要重两三斤,只头上的冠冕就有两斤重。
在皇极殿,朱慈烺和崇祯帝一起接受群臣的祝贺,从殿中往殿外看,东方光亮乍现,灯笼通明,大明群臣百官加上充作仪仗的锦衣卫官兵,还有负责礼仪的光禄寺官员,大约超过了三四千人——照史书记载,这还是少的了,当初太祖、成祖时,参加年初一大朝会、向皇帝拜年的人员都曾经超过上万人。
大朝会气势磅礴,只看朝会,还以为大明还在盛世之中呢。
勋贵官员叩拜之后,外地藩王派人向崇祯帝祝贺并敬献礼物。朱慈烺注意倾听,没有听到秦王的名字,也没有见到秦王的使者,虽然崇祯帝压住了处置秦王的奏疏,也没有流露出秦王的处置意见,但朱慈烺却知道,秦王这一次绝对是在劫难逃。
按照礼部官员制定的程序,崇祯帝对这些向自己表示效忠的臣子和藩王进行回赐,以认可他们对于皇权的忠诚。
今日大朝会只讲礼仪,不议事,即便如此,大朝会结束之时,殿外的太阳也已经升上了半空。
崇祯帝会到后宫,接受皇子和后妃们的祝贺。然后又带着三个皇帝和两个小公主去恭贺郑太妃新年之喜,最后又去仁寿宫见过皇嫂张氏,向她拜年,这中间,太子朱慈烺带着两个弟弟和妹妹,好一番的叩头,感觉膝盖都快要酸了。
当然了,压岁钱没少拿,虽然象征性的五两雪花银,但却足够令坤兴公主眉开眼笑、合不拢嘴了。
拜年结束,崇祯帝又急匆匆带着三个皇子前往天坛,举行祭天大礼,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天大典是大明一年之中最隆重的典礼,皇子,勋贵,文武百官,都要参加。过去,大明国力昌盛之时,藩属国如朝鲜缅甸等国,都会派人参加,现在朝鲜被建虏屈服,缅甸等国假装不知,自崇祯年之后,已经很少有外国使节参加了。
皇帝祭天,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京营和锦衣卫负责维持秩序,朱慈烺不动声色的观察京营将士,见他们盔明甲亮,往来队列整齐而有威压,虽然不是最精锐的精武营,只是善柳营,但比起过去的糜烂,俨然已经是脱胎换骨,其实练就一支强兵也并不难,只要精选士兵,军纪严明,保障充足,勤加操练,给他们荣誉,一年时间,足可以练出一支可堪一战的队伍。
当皇帝仪仗出现时,沿街观看的百姓都是欢呼。
祭天典礼更加繁琐,等到仪式结束,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了,饥肠辘辘的太子朱慈烺终于是结束了一天的礼仪,可以返回太子府歇一口气了,从天坛返回太子府的途中,他迫不及待的询问唐亮“卫生新政”第一天在京师执行的情况。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街上人山人海,顺天府衙门的衙役,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全体出动,组成联合巡逻队,严查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的行为,城门口也设置关卡,不允许没有佩戴马粪袋的牲畜进入京师,具体执行情况如何,唐亮并不清楚,不过动静是有的。
今日是年初一,照往例都是在家歇息,但经过这两日的发酵,京师中人都已经知道,卫生新政乃是太子提出,并有蒋德璟阁老督办,顺天府又对今日出勤的衙役和兵丁给予补贴,因此,出勤工作还算是顺利。
朱慈烺走马而行,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返回太子府,一路发现顺天府的衙役沿街巡视,敲锣提醒,街上的百姓大多遵守规定,还有围着垃圾箱指指点点,眼中所见的牲畜,也都全部套着马粪袋,心中才算是安心。
崇祯十六年,就这么来了。
“参见殿下……”
太子府门口,一名绯袍太监正在等候,当护卫太子的马队出现时,他立刻疾步上前,深深参拜。
原来是田守信,他终于从山西回来了。
三月没见,他脸上多了很多的风霜,原本白净的脸,变的黝黑,显然是没少受风吹日晒之苦。
如果没有杜勋的告密,朱慈烺见到田守信一定会狂喜,但现在他心中却冷静,在田守信身上的疑点没有被解开之前,他暂时还无法信任他,“回来拉?”朱慈烺微微一笑,不露声色的向田守信点头。
“是。”
田守信笑,很自然的执起辔头,扶朱慈烺下马。
其实田守信昨日就回到京师的,但彼时朱慈烺正在皇宫,除夕夜也在宫中守岁,因此直到现在他才见到田守信。
驸马都尉巩永固,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佟定方一起下马,然后簇拥太子回府。
这中间,杜勋站在田守信身后不远,目光瞥着田守信,嘴角带着冷笑——你的老底已经被我揭穿了,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进到后殿,朱慈烺换了一身衣服,巩永固和佟定方退走,只留宗俊泰继续留在太子身边护卫,宫女呈上午膳,朱慈烺狼吞虎咽,从早上折腾到现在,他真是饿了,这中间,田守信为太子递箸送碗,动作熟练而又自然,一点都没有因为三个月的分离而有所生疏。
吃饱喝足,朱慈烺把碗一推,靠在榻上休息。
田守信知道太子的脾气,不等太子问,就小声汇报山西处置的情况。
朱慈烺静静地听。
田守信做事还是得力的,在他全力追缴之下,不法晋商的财产无从逃匿,而田守信也立刻督促当地官府,将收缴到的钱粮送到河南,交给河南巡抚高名衡,极大的支持了河南的赈灾,在最初的半个月,正是山西送来的粮米,支撑起了河南赈灾的危局,不然河南的百万流民能不能顺利收拢,河南巡抚衙门能不能保证粮米的发放,都会是一个问题。
除了晋商的不法财产,田守信对山西当地的旱情,疫情和物价,也是都掌握,此时一一向太子汇报。
朱慈烺点头:“辛苦了,除了山西之事,你还有其他事汇报吗?”
田守信微微一愣,想了一下,摇头:“没。”
朱慈烺微有失望,不过还是不动声色的点头:“下去休息吧。”
田守信感觉到了什么,眼角急剧跳动了两下,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深深一鞠,无声的退下了。
田守信一走,另一个影子立刻冒了出来,轻步来到太子的身边,躬身小声问道:“殿下……田公公回来了,奴婢是不是要派人盯着他?”
太子却仿佛是睡着了,闭着眼,一动不动。
杜勋不敢再问,恰巧脚步响起,是唐亮进来了,于是他只能退下。
唐亮手里捧着一份文书,疾步到太子身边,轻声道:“殿下,密信。”
朱慈烺睁开眼,接住文书,打开密封的蜡印,翻开了仔细看,看罢轻轻一叹,抬目看向唐亮:“唐亮,你和田守信跟在我身边,一共有多少年了?”
“回殿下,六年了。”唐亮道。
“田守信是你师傅,你觉得,他会做出对太子府不忠的事情吗?”朱慈烺脸色严肃。
唐亮原本表情平和,但听完这句话,心中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了,眼眶一红,撩袍跪下,以头触地的说道:“回殿下,奴婢愿以性命作保,田公公绝对不会做出背主之事,若有,奴婢愿和他同罪!”
朱慈烺慢慢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淡淡道:“传杜勋来。”
“是。”
唐亮退去。
穿越到这个时代,最难的是什么?并不是推广新技术新观念,也不是预防流贼和建虏,而是探测人性,或者说,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太子,也不能保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忠心耿耿,所以朱慈烺必须甄别,选用,观察。如此才能保证他的命令和心志,能在太子府得到百分百的执行,从小到大,从太子府再到京营,最后直至整个天下。
田守信是东宫典玺,原本应该是朱慈烺最信任的人,而在这之前,田守信的所有表现都令他满意,他从未怀疑过,但杜勋发现的那本“日记”,却让他心中疑窦大起,何况田守信还曾经秘密去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田贵妃的老爸田弘遇的府上,这让朱慈烺不得不重新审视田守信。
而据刘若愚在宫中的秘密调查,田守信当初能任东宫典玺,的确是有所蹊跷。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做处置了。
脚步声响,唐亮很快就回来了,杜勋就跟在身后——感觉杜勋好像一直就守在殿外,为的就是等待太子的召唤。虽然竭力压制,但却能明显感觉到杜勋眼睛里的兴奋,他等待了两个多月,等得就是这一天。
“殿下。”杜勋躬身。
“你亲自去,带田守信来见我。”朱慈烺淡淡道。
“是。”
简简单单一个回答,但杜勋的兴奋却掩藏不住。田守信是东宫典玺,是太子府第一监,现在太子令他这个管事带人去拿,事情已经很明显,太子已经要拿下田守信了,而田守信一拿,东宫典玺的帽子,又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唐亮却是黯然。
经此一事,师傅的东宫典玺,怕是保不住了,甚至能不能保住性命,可能都是一个疑问……
一会,脚步声响,杜勋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田守信进入殿中,在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这两人都是杜勋的心腹,此时一左一右的夹持着田守信,防止他逃跑。
和杜勋的兴奋不同,田守信低着头,脸色煞白——忽然被杜勋带人闯入房中,作为东宫典玺,太子府第一监,他没有反抗,没有质问,也没有理会杜勋的冷言讥笑,而是默默站起,任由杜勋手下的两个太监到处翻找,甚至当着他的面,将书柜夹层里的日记取了出来——上一次杜勋发现田守信房中的夹层,拿到日记,交给朱慈烺过目之后,朱慈烺又令他放了回去,以免打草惊蛇。今日捉拿田守信,杜勋再无顾忌,当着田守信的面,就将日记取了出来,然后冲着田守信得意的一晃:“田公公,你藏的还真是隐蔽啊,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再是狡猾,也瞒不过咱家的耳目!”
田守信脸色发白,额头有冷汗,不过却始终咬着唇,一言不发,此时进到殿中,他撩起袍角,向太子叩拜。
朱慈烺不说话,深深望了田守信一眼,然后冲杜勋点点头。
得了太子的命令,杜勋立刻转对田守信,化身成了审讯官,扬着下巴,居高临下的俯视田守信:“田守信,你可知罪?”
“知罪。”田守信以头触地。
在太子面前,杜勋不放过表现的机会,冷笑道:“算你识相,说说吧,你罪在哪里?”
田守信却不说话了。
等待了两瞬,见田守信始终不说话,只是叩首在地,杜勋眉毛一挑:“田守信,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他还想隐瞒,还抱着侥幸心理吗?咱家告诉你,今日就算你不说,你所犯下的那些罪行,也是跑不了的!如果聪明,你就坦白从宽,太子殿下仁慈宽厚,说不得会饶你一命。”
田守信却依然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杜勋气的咬牙,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在场,他说不得早就一脚踹上去了,但现在他只能忍住怒气,冲田守信身后的年轻太监也是自己的心腹一点头:“给他看。”